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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不日前寻得一方宝物,欲献大王,以贺良渠将成。”

说话人着深蓝,菱纹涌动宛如烟波浩渺的大海。许栀大学时,传统服饰变迁课上讲过:战国时期的燕国因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服饰旗帜统一用蓝。

于是他在站起来的那刻,她已经确定他是谁了。

他自称丹。

那么这个恭谦有礼,温文尔雅的公子,便是曾与嬴政一同在赵国为质的太子丹无疑。

嬴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意摆了手。许栀知道嬴政不喜欢燕丹。但没想到他甚至连这种表面上的客气也不想维持,一点儿都不给燕丹颜面。

连赵高都没有被吩咐去接燕丹亲自呈在手中的玉璧。

如果要算太子丹真正来秦的时间,据正史记载那是在韩非死后的第二年。

韩非没有死,赵嘉还没有回到代国。

那么后面刺秦事件是不是还有转机?

许栀赶紧又往外望,依旧没有看清任何一个熟悉的影子。

李斯这时候还只是个客卿,他还不能坐到近席。李贤更远在函谷关。

离她最近的便是那个四朝为官,老得要掉渣了的蔡泽。

“纲成君。”

嬴政喊他的时候,蔡泽用了很长时间来反应,他颤颤巍巍捧起酒爵。

“臣,在。”他说话也是沧桑得不行。

“寡人曾要你出使燕国,依你现在看,燕国如何?”

蔡泽是个聪明透顶又身谙月满则亏的人。

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眼燕丹,朝嬴政拱手,一口地道的秦话,咿呀呀道:“燕国国君蠢笨如猪,如今燕王选太子丹质秦就相当于把自己一半儿埋进里土里了。”

“丹同寡人提了多次回燕之事,纲成君以为如何?”

“本是无碍。太子于燕国本是弃子。大王将燕国放在手中,便可与太子详谈。”

从嬴政的反应来看,他很喜欢这个答案。

燕丹扯了个嘴角。

李斯深觉蔡泽这个老家伙的八面玲珑。他听到蔡泽此言,心中还是有点佩服。遥遥指出秦国压倒式的压迫,言语中并未表露出燕丹是个什么人。

蔡泽在还没估摸清楚君王的态度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表态。

以许栀目前的洞悉力,她只是觉得蔡泽已经老了所以说话爱打太极,没听出来什么别的东西,也自然李斯想不到一块儿去。

许栀觉得自己在整个宴会中是不被关注的存在,所以她直接仰视了王座。

每每在这穆色高台,上面坐着只有真正的秦王。

嬴政面色非常阴沉,他盯着眼前折腰躬身的人。

良久,他才微抬手让燕丹起身。

燕丹抬头时也一并说了话,他的声调恰如凉水,让这殿中也涌来了寒霜。

“多年不见,大王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丝毫不带有一个太子该有的尊贵傲气,而是卑微谦恭,处处彰显着他的虚弱。

一霸道的目光直接扫视下来,就算隔着距离,燕丹感受到了嬴政眼中相当的威慑。

嬴政没有回答他。

众臣也都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对劲。这分明是给郑国办的庆功宴,关燕国的太子丹什么事?大王还把那个老不死的蔡泽请到了宴上。

燕丹兀自上前一步,当他想再上前,靠近嬴政坐侧的一个文官直了身,他开口让燕丹停住。

许栀忽然警惕起来,她之前没见过这个文官。

赵嘉曾直言秦宫有他的人。

其实不用赵嘉说,许栀也很清楚秦宫里面有不少六国的眼线。

同样是文官。这个相貌堂堂的近臣身上透出的气质与李斯和韩非完全不一样。

恰如山岭升月,水中观星。

她听嬴政说了句:“蒙卿,无妨。”

然后嬴政饶有兴致地听着燕丹陈述着关于燕国的期许。

在燕丹感慨着故地衍河的风景时。

向来在朝堂不会喜形于色的嬴政忽然笑了起来。

许栀与众臣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笑,而是笑里藏刀。

他与燕丹早在赵国就结下过梁子。

在韩非来之前,李斯作为嬴政的老师整整八年。所以李斯相当清楚,他的君主,他的学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嬴政低沉的声音从高台落了下来。

李斯习以为常地听着这种凌厉。他想起他第一次奉上自己的忠诚的时候,都差点没被嬴政这种语气给吓死。李斯与韩非的心情相似又不同。李斯虽然害怕,但他早在初见嬴政时,就已经笃定,他这一生所有的理想与抱负会在这个年轻的王手中实现。

李斯很快接受了这种天然的压迫与威慑。

许栀却是头一次听到嬴政用这种语调说话。

“大王当真愿意放我回去?”燕丹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

嬴政冰冷的眼中带着享受折磨的快意。

一切的过去与留念都已磨灭干净。

燕丹以为蔡泽说出那句——“本是无碍”,嬴政没有表达不满是因为嬴政已经不屑自己在秦国为质的分量。

“何时?”

伴随着有些病态的嘲弄,只听嬴政笑着,他缓缓地对他说:“等到乌头白,马生角。寡人就放你回去。”

“嬴政!”

“丹,是寡人给你的时间你不满意?还是你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扬到燕地更好。”

凉薄的语气瞬间将燕丹感受到了绝望,一种远比他的故地的大雪更加刺骨的寒意。

他一生颠沛流离,无所依靠,寄人篱下。

宴会还没有开始,已经是剑拔弩张。就他们这个架势持续下去,燕丹作为荆轲刺秦的幕后之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许栀看着案上用盉冒出的热气,小鼎中炖煮着鹿肉,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肉香浓郁。她本来是打算先饱餐一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把事情记下来,回宫再和人商量对策。

可听到这些对话,她既不能突然打断,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涉及到朝政,她这个身体实在不好参与进去。

她心乱如麻,捏着筷子,一块肉也没夹稳。

史书上荆轲刺秦失败后,太子丹逃回燕国,他的父王燕喜因为害怕秦军报复,竟主动奉上了他儿子的人头。

那么燕丹在这次波及韩赵两国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雅乐奏了几遍。

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气氛庄重。

许栀天生对于这类金石之乐并没有什么兴趣。

钟编之声,简单旷远。

众臣目视着殿外走来一个人。

今日宴会真正的主角。

郑国上殿之时,很明显感觉到他的步履沉重。

他已经估计到,这群黑压压的大臣中间,有很多人都想让他死。

纵然他一腔热血地早在一年前向嬴政透露过自己的宏图与担忧。

但他再傻,他也知道自己触犯了秦国和韩国,包括赵国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

他们铁了心要弄死他。

牢里的赵嘉疯了般咬住了他。

郑国看到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太子丹也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他已经被搞晕了。

他还能不能好好地修水渠,他还有没有命修?

如果嬴政不信他,他该如何呈情。

如果嬴政信他,面对这么多人的阻碍,他该怎么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