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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张良站在雪地,比任何人都要像一位谪仙。

一块雪从松树间落下来,恰好让黑色卷轴掉在雪里,陷出了一个凹槽。

卷轴深刻,纹路烫灼她的眼。她赴楚前,嬴政将纽印交给她之时,尉缭曾与她说过密阁中上层通用的纹饰,她也正是用这个图纹来与在蜀地的司马澄做交易。

这下,她顿时明白此物出自咸阳之何人的手。

六国即将告一段落。

秦国国内的倾轧已经显现出了端倪。

墨柒说得对,他和她是两种人——他疲累于斗争,看到重要的历史人物会对之敬而远之。

许栀自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不是要避祸,而是投身于此。高于他们的认知的,她就利用预知来迂回的收拢人心。

不及他们的,她就学。

面对混乱和复杂,她便重塑。

譬如当下,在许栀看来,造成这一番局面,显然和爱情没太大关联。

李斯如果想用这招,她不介意将错就错。

过了初冬,山上的鸟雀只留下了不冬眠的——然而冬日毕竟难捱,其中麻雀和喜鹊表现出了过分的活跃。

就算四五个人闯入了山林,它们也并未停止鸣叫。

严寒的环境迫使它们为了生存要比从前更加努力。

许栀装作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蒙面人是张良,她将她对他全部的执念与仁慈抛之脑后。

阿枝剑已出鞘,“公主。”

剑还未完全拔出,许栀抬手止住她。

她离李贤近一些,寒意在她眼中流转,她和他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迈步朝前走了一步。

李贤还想说什么,但她又说:“墨先生那些机床,不是只为了做铁农具。”她顿了顿,又沉目看了一眼他别在腰侧那个矩形的皮具套,“你保他待在山上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谈些戏曲之类的饭后闲话。”

许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瑰丽的眉眼,鲜艳的笑意置于黑色言语之上:

——如有异动,你就开枪。

开枪。

墨柒并没有教过李贤组好的枪该怎么使用?保险栓要拉上还是关掉?扳机是否和弩机的扳机一样用法?

“问山先生。”她这样唤韩非。

阿枝心下不安,她对张良除了不解就只剩下憎恶。

如果不是嬴荷华,他早死了百次!

张良最不该薄待的,最不该辜负的人,却被他设计得差点把命都丢在路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撕破了脸。

阿枝最无别的心思——她不想让她再为了心中的眷恋而被人翻来覆去的伤害。

总的来说,阿枝就只逾越了这一次。

她握住了嬴荷华的手腕。

朝张良厉声道:“你还在此?!殿下待你不薄,你竟如此相待!”

说罢,跨两大步,剑锋直冲张良面门而去!

张良没躲,退也不退。

这一剑来得猛,阿枝不知他竟然不躲,在她看来,这不过都是男人的计俩。

然而她绝不能让张良在嬴荷华面前再用上一遍苦肉计。

雪路本滑,收剑不及,很容易往前猛冲。

“当心!”韩非武功一流,他用剑鞘就别开了这一剑,再用剑柄轻轻一托,便让阿枝稳住了身形。

“阿枝,别对问山先生无礼。”许栀立即喊她回来。

阿枝没见过韩非,只知道他好像是长公子的幕僚。

但他和张良一同出现,那就不是一路人。

松软的雪踩在脚下,教人觉得四周寂静。

山林间,松树成片,陈馀和张耳游侠是做惯了,在这些地方乃游刃有余。

他们得于韩安的命令,务必要保证张良的安全。

张良的要求很简单——见嬴荷华一面。

李贤和阿枝都看出了张良背后的端倪。

而这一句话居然是方才将阿枝推回她身侧的韩非跟她说的。

“有人在伏。”

她望着张良,他没有说话,从始至终都没开口。

当年暴鸢族人没能在古霞口把她给杀了,是命运要张良救她,要她爱上他,然后自讨苦吃,永不罢休。

韩人擅长此类。

这句话钻入她的脑中。

郑国,韩非。都是送到秦国给嬴政的间谍。

如果是这样,放一个张良在她身侧,真算是大材小用了。

她离他足够近了,在雾霭群山之中,他的样子如覆满了雪的孤松,清冷如她的噩梦。

许栀不惮有多少人看着他们。“抬头。”她颐指气使的命令她曾经的老师。

“你看着我。”

违背了原则,注定要徒增绝望。他将头略一低,黑长的睫毛盖住他的眼睛,语调仍温和。

“罪臣不敢。”他说。

只是这四个字,疏离得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这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比她还残忍,连三日的相顾和睦都全忘了。

“罪?”“先生何罪之有?”他让她痛苦,她也不会让他好过,冷笑一声,

“先生可还记得你刚来到秦国的事。”

张良不说话。他没料到她看到了自己。

她淡淡笑道:“你初来咸阳的时候,自称为,降。”

张良还是说不出准备好的绝情之言。韩非提醒嬴荷华不要企图嫁给张良的时候,就已将他这个学生看得清楚——他和自己是如此相似的人。他摆脱不了王室的身份,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家族,失去了这层身份的他们,就会在某个节点失去自己。

现在,很显然,钉死在束缚之中似乎是他们的宿命。

她决心要从里到外的,把张良从高高在上的台子上狠狠拽下。

“先生难道忘了,这个降字本身的意义?”

她要他记住俯首称臣这四个字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你既不想在秦国,那便也不该出现在此。”

硝烟弥漫。

一个侍从的声音骤然从低处的台阶冒了上来。

“公主殿下。长公子在山下等您一同回宫……”

他从底下走上来,但没走两步,后颈就受了重创,一顿就昏了过去。

“先生!”陈馀大喊一声,他和张耳两个人都是有名的剑客。

张良见他二人比预计更早现身,凝眸一沉。

看见这两个魏国人。

许栀的情绪终于崩溃殆尽。一早在他出使去魏国,便造成了今天这场景。

墨柒说艰难,便是此意。

——必须要做选择时,任何人都不得折中。

许栀顿时笑出了声,几乎咳嗽。“十年相处,我竟不知先生在私会故友这件事上,也还这般锲而不舍?”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陈张二人眼中,嬴荷华这话听来也可笑,这一对不合时宜的师生从头到尾就是冲着要对方生不如死去的。皆是互相欺瞒,哪有值得要问的。

可说来最讽刺的就在这里。

许栀和张良之间没有错位的误会。

所有的罪孽都是鲜血淋漓。

她滞韩,加速韩国灭亡。又不顾张良的身份,直接将他捆来了咸阳。

而张良。他企图毒杀她,策应刺客都是真。

这样一滩鲜血之中的土壤,却偏偏开出来朵娇艳的月季。

她毫不藏掖她的真心。

他也无法逃避因她而失神的心。

李贤对付张陈两人绰绰有余,何况还有阿枝。

韩非虽是高手,看样子,他并不打算插手。

而张良,却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他素佩剑,但极善用弩。

李贤担心许栀仍怀有当年古霞口那种——一了百了的想法。

只听她的声音漂游着到了他耳中。

“卷轴出于谁手?”她蓦地问。

李贤顿了顿,竟无法看穿她的心思,又见张良。

这场较量之中,没有赢家。

“臣父。”他说。

于是,不消许栀打开,那卷中写了什么,也便无比清楚。

她不能强求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理想。

于是无后顾之忧,也叫她彻底将这变成自己能够掌控的局面。

李斯。要除掉是异类。

张良让她明白。

一味血洗会让反抗的声音无处不在。

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并非只有顺从这一条路。

这一次试探,是法家意志服从的调试。

那么,许栀最好让李斯知道,毁灭和崩溃夹杂着摧毁的不只是他人。

还有自己,包括秦国本身。

铁血铸就的尖锐,只能让她用决绝来挣脱。

“我看各位各有各的心思,聚集在此,好不热闹。”陈馀还饶有兴致的在一旁调侃。“于我来看,终南山上并无乐事,不如我们这就下山吧。”

许栀轻飘飘的把事实揭露,“陈馀先生也算信陵君座下名士,你却趁人之危,想在我当日昏迷之时发箭杀我,现在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下山?”

“空穴来风之言,公主可别听。”

“空穴来风?李由将军亲口相告,还有假?”

陈馀俨然一副毫不知情。“列国传闻公主殿下快亡故之事,如今我见公主安然,可见很多传闻都是无稽之谈。”

张耳在一旁数次提醒他别开口,他还是不理。

他音一落,转而摆摆手,就要绕过那个被他打晕的秦国侍从。

“先生。我看,你也快离开吧。”说着,将剑往肩膀上一抗,乐哉的离开。

大抵是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在树丛间埋伏了多少人,也就显得格外克制。

许栀抬眼,瞥了眼陈馀扬长而去的背影,盯着张良,对李贤道:“此人畏罪潜逃,监察还不开枪?”

李贤终于明确拒绝,“臣不,会。”

那个不会的会字还没说出口。

她命令他抬起了手。现代人大多没开过真枪,但谁没在游乐园打过气球。

许栀转而迈山两级台阶,比他略高。

“不会开枪,我教你。”

她的手覆在他手上。

一向深沉的李贤头一次表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于是被迫扣动扳机,对准陈馀,连开三枪。

只有一发落到了实际。

三声枪响,黑色的轨迹之上,注定要湮灭真心。

雪不合时宜的飘落了下来,零星的,不大,洒在黑长的发上,像是白桂花的十字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