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是第一次做那种梦。
少女的心事朦朦胧胧,梦境也清和婉约,在大片草原的尽头,一对牵手迎向日落的男孩女孩。
其实女孩并不是她,男孩也看不清面容髹。
迂回婉转,那朵太阳变成了一个咸鸭蛋心的小红点,男孩回头,样子竟变成了班长的模样…蠹…
脸上一轻,书页滑落。
阿雅懵呆地醒来,一时看不清四周物事。
一两秒过后才明白这看不清是为什么。
她的眼前竟然有人。
一道黑影落在她眼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只逆光下看起来非常修长的手,从她眼前不急不缓掠过,缠住她眼睫毛的头发就飘开了去。
阿雅洗了头发才来后院晒太阳的。
席城的鼻息里,有紫藤花香伴随着很清晰的洗发水香味,这香味他闻见过。
阿琳小时候就用这种花王灌装,他去小铺子里买,瓶子外围有很多蜂窝似的小凹圆,最便宜的洗发水,也最耐用。
小女孩明显被他吓住了。
半张着樱色的嘴,愣愣地看着他这个陌生闯入者,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藤椅的扶手。
他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阿雅小脸上睡出来的红晕没退,一双黑漉漉的眼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非常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异常高大的男人。
他身上有味道,穿的皮夹克,混着烟草的气息,有些烈。
这让她莫名的感觉到不安和心慌,爹地身上不会有这种味道。
阿雅对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慢。
他是谁?
这是她的家。
当她趁他俯身去时,几乎是抓着藤椅站起来,立刻走到藤椅后面。
头发还没全干,有些长,漆黑缕缕粘在脸上,她低头匆匆挂了一下,来不及关掉收音机,想扭头跑掉的。
她的书却被捡了起来。
男人的两根长指夹着,书的棱角轻轻地在座椅靠背上点了点,漫不经心,像极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记目光。
漫不经心,不存在几分审视的,居高临下的打量。
他不开口讲话,觉得无需讲什么,在他眼底,有这个女孩白生生抬头的样子,怯懦又不太情愿地伸手,想从他手里取过书。
席城微微偏了下头,那目光变成更加慵懒的斜视。
因这人妖孽的一副相貌,有礼貌都变成没礼貌了,阿雅眼中,看清了他的眼睛。
竟是非常浅的琥珀色,看得久了像是透明,可却看不到眼底,望着望着,无端的让人生畏。
阿雅别开眼睛很快,想问他是谁,一时她嘴巴有点哆嗦。
这是受到惊吓的反应。
她长到十七岁,爹地给她的生活环境特别简单,爹地的同事她也都熟悉,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低头,手匆忙要把书拿过来,那书,却在男人的手里微微退了退。
阿雅吃惊,明白过来,他大致是故意。
席城也不是故意,反射性的,大抵他这人性劣,但凡遇到是个母的,总有意无意‘刁难’一番。
他抽回了书,想引她抬头,想看清楚何敬国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样。
目前为止,在他眼里,就是一瘦巴巴的小女孩儿,无可圈可点之处。
他却曾听说,何敬国当年娶的是区长之女,连他这个街头鼠尾出身的都知道,区长之女传言中国色天香,九龙一段,小有名气。
这却是个倔的。
不肯抬头向他讨书。
阿雅低头守着自己的寸地,负隅顽抗,很想把书拿回来,这却是个歹人!
她的脸憋得通红,很生气,也很怕,来来回回,她被鞋子底下的小石子咯住,出丑地歪了身,她立刻抱住柱子,手腕却被伸过来的修长手指握住。
席城未辨得清手指间这抹细软究竟是凉是温,她却逃得飞快。
微风拂过的感觉,再看时手掌里已什么都没有了,稍微抬眸,女孩儿小小的,一抹逃向里屋的影子。
穿墨绿色的短袖裙子,那种娃娃领腰间两根系带的规矩少女装。
当她低头,墨绿的颜色倒是衬得那段颈子有些醒目,非常雪白,细细的。
男人一条长腿微微弯曲,懒散的伫立,身上的皮夹克修身敞开,露出黑色的衬衫领口,也是敞开,一股子不羁。
薄唇微抿不动,继而挑了下眉,没什么滋味,甚是无聊地吹了吹书页上的花瓣。
花架刚够他头顶的高度,洒下来阳光,他眯起眼,看了眼书的扉页,印着一棵树,右侧写着:席慕蓉诗集。
他拿出烟点了,叼在嘴角,蹙着眉头翻开有折痕的那一页: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
……
噗嗤。
他勾起一侧唇,模样邪肆极了,且是真的笑了一下。
收音机里放着怀旧的戏曲台,正在弹奏彩云追月,经典粤曲,他细小时走街串巷没少听。
不过他想起的都是樱桃街的昌苑,旺角那时正热闹的卡拉OK,还有许四街的舞池里的美女们。
那时他十来岁,打打杀杀,血气方刚,少不了也会思/春。
和她一样。
像是窥见了小秘密。
他将书往旁边的花圃上一扔,懒散的在藤椅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往地上一搁,当自家后院了。
迎来了瑰丽的夕阳,他眯着眼眸吞云吐雾,侧一下脖子,仿佛还能闻见少女的发香。
……**……
阿雅逃回了屋子里,小声地叫爹地。
后院的歹人肯定是爹地带回来的。
她又急又生气,跑到卫生间把那只被摸了下的手腕细细的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总之她下意识这样做了。
何敬国在楼上听到女儿的声音,下来了。
“阿妹?”
“爹地!”阿雅从洗手间探头,小脸生着点气,特别注意地瞟了眼后院的那扇堂屋门。
“阿妹啊,老爸寻你好久,刚才回来指望你沏杯茶给客人,以为你躲在楼上了,上楼去寻你,你的房间又没人。”
“我在后院晒太阳,洗了头。”
何敬国笑着恩了一声,招了招手。
阿雅甩着水珠儿乖乖站过去。
老爸摸她的脑袋,“一星期多没见了,sorry,爹地连你的家长会也没来得及去。”
阿雅现在不说这些已经过背的,拧着细轻的眉,小声且烦恼地问:“爹地,你带回来的谁?”
“哦,你说你席叔叔啊,”何敬国一摸自己脑袋,看了看客厅,“这小子人呢?”
阿雅不喜那个歹人,随便地伸手指了下后门,那边却响来男人皮鞋踩过木板的沉稳脚步声。
她先是躲到爹地身后,瞥见那人抬进门槛的一条长腿,小脸上突然一白,拽了拽爹地的衣袖,“我进厨房泡茶。”
“你这孩子。”何敬国无奈,对走过来的男人笑了笑,“没见过世面,怕生得很。”
席城淡漠地扫过那抹墨绿色的影子,眸色无异,淡淡问了句,“老兄的女?”
何敬国一笑,眸中宠溺,“小女内向,上不了大台面的,我们不管她。我说老弟,你倒是当自家,我上楼接个电话的功夫,你把我这一亩三分地都转完了?”
席城漫不经意地望着何敬国周正的一张脸,“何警官接重要电话,怎么能让我听见了去?我在哪一边,何警官又在哪一边呢。”
“你——”何敬国气,接而笑。
多半是调侃,这种玩笑开得也多。
与这个短短几年时间就把香港收整在手下的年轻人断断续续接触,也有几年了。
阿城这个人呢,何敬国认为,太过危险,别忘想掌控。
想当初,他还在新界铁头七手下做马仔时,被人陷害进了警署,何敬国当时急需找一条线,选了席城做切入口,等价交换,他顺利出去,何敬国得到想要的信息。
这段交情从那时候开始。
只是何敬国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快很准,如此聪明有手段。
如今的席城,可以说是香港一切警署的最大敌人。
可是这个敌人,他们搞不定。
搞不定了,那就只能亦敌亦友。
警署和大佬的这种关系,过去七十年代就很常见,相互制衡,何敬国需要席城的力量帮忙安定其他小社团,警署这边也好交差。
而席城,与何敬国这个警衔的警察做朋友,可能还是念及当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旧情吧。
何敬国身上,利用价值不大。
而当何敬国有朝一日上了位,手中权力大了要反他,他也不会意外。
毕竟警署和黑途,势不两立。
交往中的真真假假,自己体会。
何敬国指了指沙发,席城过去坐下,长腿交叠,接过何敬国递来的烟。
“阿妹?”何敬国叫女儿。
阿雅立在小小的厨房里,不禁身子一缩。
听爹地又叫了一声,她望着两杯热腾腾的雾茶,加了点嗓子,“爹地,我这边忙不开。”
声音实在太小,客厅也不远,听得脆生生的女孩声线。
“躲着不肯出来了,我家小妹啊,”何敬国一脸宠溺没有遮掩,“得,我去端茶。”
席城不置可否。
客厅里挂了何夫人的相框的,不大,定在墙上。
是个卿卿婉婉的美人儿。
不过这个女儿吧,遗传一般,席城觉得,或许被何敬国养得太深闺,小家子气了,就像那种第一次拿到街市上卖的小兔子,白白的毛儿,谁碰一下都要竖起,惊恐万分,也不晓得胆子怎么那么小,让人不悦。
彼时,他对阿雅陌生,且无意,是这种想法。
在他眼里,这种十几岁的小女孩,没长开是这样的,雄性生物,不论年纪,对她们来说就像恐怖外星人,十分不容易亲近。
十几岁啊?
上个星期结束关系的那个中六的女孩不也才十七岁,熟的滴水,什么都肯给他做。
他望了眼厨房,不清晰的玻璃窗里,父女俩不晓得在说什么。
何敬国笑盈盈地捏了下她的耳朵,“这么害羞长大了怎么办?难道阿妹将来相亲碰到中意的俊少都不敢看一眼?”
“何警司,你简直可恶。”什么话啊。
阿雅那薄脸腾红的,觉得爹地有时说话太不注意了,跟她说这些扯七扯八的干什么呀。
“这个席叔叔长得俊的很,你们女孩子不是追星?追他好了,比港城所有男明星帅一条街。”
何敬国和女儿交流,很少摆面孔,妻子去世,他又当爸又当妈,把握不好这个度,干脆当朋友。
阿雅不好跟爹地说,那个歹人刚才无故侵进她的后院小天地,还对她做了什么。
“我好忙,爹地,阿雅给你准备了好多吃的,你快出去不要捣乱了。”
“麻烦阿妹再多做两个菜咯。”
阿雅拿着刀的小手一顿,牛柳切歪,抿着小嘴不乐意说话了。
那个人还要留下来吃晚餐?
脸皮那么厚啊。
他家里没有人给他做晚餐吗,要来打搅她和爹地的二人晚餐。
心里头闷闷的,想着明天就要上学了,爹地也要忙了。
这顿饭,阿雅做的很不情愿,加的是两道青菜,给那个歹人吃去吧!
席城扫了眼屋堂外面的太阳,树梢尖头不见了。
他蹙眉倾身,捻了烟蒂,“国哥,我回去了。”
何敬国想问的旺角前些天发生的案件还没问出来,他瞧着席城今儿下午有些心不在焉,喜怒难辨,一时没往上说,光打马虎眼了。
怎么能放人走。
何敬国留人,扭头冲厨房高声喊了句,“阿妹,晚饭好没有?”
又笑着劝席城,“女子做菜手艺不错的,从小没妈妈,锻炼出来了,我刚才进去看了眼,给我改善伙食,今天有酥牛柳和煎虾,你去餐馆点,哪有家常味?”
酥牛柳?
席城起身的动作倒是真止住了。
这道菜,他爱吃,不过十二岁母亲死后,再也没有那种味道。
他眼底一时看不清什么颜色,犹豫的功夫,何敬国把折叠桌摆好了。
席城今天没什么事,也知道何敬国为什么找他,一来二去的接触好几年了,今天是头一次热情地邀他来家里。
旺角那个案子,何敬国想必束手无策,上头又压得很紧,六条人命,毕竟是。
他眼底最深邃处,隐隐的嘲讽,什么都清楚。
只不动声色,答应了这顿饭,透个口风,其实也没什么。
何况……
他抬头。
那躲着一下午不肯露面的小人儿,终于出来了。
围兜裹着,干了的长头发扎成两个辫子垂在两只耳朵下面,乖乖巧巧的,脸型小,肤色白,眉眼细淡,轻轻浅浅。
席城扫了眼,没觉得哪里特别出彩,他看过的美人太多,这一眼,也记不住鼻子眉毛眼睛。
他是客人,坐着不动。
阿雅跟在老爸后面,特别不情愿端着菜碟出来。
老爸很少说重话,今天却有些心躁,说这个男人要招待客气,由不得她使小性子了。
家里就她一个女性,不是她添茶加水盛饭倒汤,是谁?
不过她把那两道青菜非常自然地摆到这个男人那边了,酥牛柳和煎虾还有蔬菜肉丸子汤都放在爹地这边。
爹地辛苦,要吃好些。
男人眸色淡,何家俭朴,客厅的灯也不是那种豪华的水晶之灯,灯罩罩着,光线有些朦胧。
这样的光线下,显得他瞳仁似潭,幽黑不止,不动声色地望着桌前两道翠绿青菜。
突然觉得,有些意思。
这么点小气性,头回有人跟他使出来。
等他抬头看,那又像一只小兔子,立刻地低头反身,跟在何敬国后面,回厨房了。看着,挺老实不过。
这到底,是畏他还还是?
讨厌他,他倒是看出来了。
当何敬国黑着脸,非常不好意思的要把那几叠菜换位置时,他制止,嘴角意味,似笑非笑,淡淡道了句,“贤侄女是看出来我最近几天有些上火了,青菜挺好。”
阿雅坐在爹地旁边,低头吃饭,夹菜时细细的手指攥勺子攥得紧紧的。
有点丢脸,不过无所谓,她很不喜欢这个男人。
用餐期间,他统共朝她看来了一眼,淡淡一扫,像是看向和经过时的掠过,这样的不注意她让她放松,他一直在跟爹地说什么,她听不懂。
但是那一眼,叫她有点不舒服。
这人的眼睛,瞳孔是漂亮的浅色,可看人时像是把人挖干净了一般,轻轻松松他看到了底。
阿雅没有秘密,但他漫不经意的目光,却好像显示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他眯了一下左眼,狭长的眼尾,便有纹路漾开。
叫阿雅瞟得面红耳赤。
那时阿雅不知道,男人那样叫做似有似无的tiao情,也叫作性/感。
为了早点离开这个气氛压迫的餐桌,阿雅只吃了小碗,她饭量不大,但也有一碗的米饭量。
收了碗筷屯在厨房,听爹地还在和他高声阔谈。
时间快七点了,她沏茶端出去,顺手收拾桌子。
男人脱了皮夹克,放在椅子上,她不小心撞掉了,又给他捡起,皮夹克有些硬,上面有一股子她受不住的气息。
他接过,眼睛没看她,和何敬国聊天,插空低沉的说了句谢谢。
阿雅把碗筷收回厨房,在门口有些疑惑,便回了下头。
他正起身,和爹地一同走往沙发,留给她的事侧面。
她才发现他穿的是黑衬衫,领口非常特别,绣着朵白色的花,这种妖冶的款式大街上一般男人不穿的,所以少见。
但她突然感到有些眼熟。
阿雅攥着手指细想,眼睛盯住了那个转身的侧脸,深邃的鬓角线和立体的鼻梁轮廓,紧抿的精致薄唇。
她眼光一闪,呼吸慢慢加快。
一周前学校门口的那辆车?车里的男人?
阿雅缩回厨房,只觉得惊心动魄,又不太确定,是他吗?
她不敢瞎判定,毕竟是爹地的朋友,而车里面那个摸隔壁班班花的男人,实在太恶劣粗鄙。
戴上手套,洗了碗收拾了厨房,她准备上楼。
被何敬国叫过去。
男人修长无比的侧影伫立在屋堂的大门外台阶上,他一手随意拎着皮夹克,一手插在裤袋里。
何敬国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心情不错,拍了拍女儿的瘦小肩膀,“你席叔叔说你做的菜很好吃,还不谢谢人家的夸奖?”
她在此时望向他。
席城下台阶,蹙眉望着单门独户的院子外面,几棵树。
听的身后嗫喏的声音,“席叔叔,谢赞。叔叔再见,下次有空欢迎来家里。”
非常不情愿的。
他听得入鬓的眉宇挑的老高,乐了似的,没回头,低沉的声线在夜色里悠扬,“当然,下次还来。”
阿雅那嘴都垮下来,攥着裤子,没有背后冲拳头的习惯,所以瞪着那道挺拔的背影。
何敬国给领路,席城的车停在巷子外。
车边等着好几个人,一方老大,出门就是危险,哪有没人候着护全的道理。
何敬国喜欢席城给面子。
警署里比他官阶高的,也请不动席城,这多亏之前的交情在。
办不了的案子,他也靠席城,办了几件,升职有望,等升职了,就不用总是出外办案,能有些时间好好陪女儿。
不过,席城这里触不了的线,何敬国现在绝不会触。
他和席城,毕竟是两路人,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席城让他停步,男人俯身上车,想了想,降下车窗,有些莫名地朝何敬国说了句:“国哥,你那个女儿,性子好好磨,有点犟。”
他是皱眉头说的。
何敬国一时没味出来什么意思,车已经开走。
车里,男人接过属下递来的烟,抽一口,靠在椅背上,慵懒的合上眼眸,他也不知,自己几个意思。
多半是没话找话。
转背,他也就不记得何敬国家里有个怕生的女孩子了。
……**……
---题外话---第二更十点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