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小洋楼外面的弯道上,有些距离。
席城吩咐的。
海医生半路上下了车,防弹衣能防弹,但防不了伤,肋骨有轻微损咯,牵动皮肉已经肿起,用过了针剂。
阿威闻着车厢浓到刺鼻的烟味,想起海医生下车前冷冷的嘲讽,“都看着点这位钢筋混凝土神尊,肋骨下面是肺,别让他抽烟。搀”
真到档口上,谁敢劝呢。
二层的小洋楼,灯火通明,每扇窗户透出明黄的锐光,远观近看,它都像一座被点燃了的纸屋。
他在车里连抽罢两根烟,懒得动,待真起身时,半阖眼眸哼了口气。
下车后,站得歪歪斜斜,身子又高,便不正经,宽阔的肩膀耸了耸披着的西装外套,指弯掖了下鼻梁,漫步踏入黑色的雕花大铁门。
阿威在后面跟左龙讨主意,“这该怎么搞?我们另喊一批人还是……”
“城哥敬重老爷子,那是座德高望重的山。”
“可这一进去……”阿威泄气,忍不住道:“就该把她直接交上去!你看看来的这些车……”
夜色朦胧中透着阴郁,左龙的视线撇过一路蜿蜒停泊的清一色黑轿车,又看了眼洋楼,寂静的前庭,那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上的正门口。
左龙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难是难点,看城哥怎么周/旋。”
“我一直不懂啊,你说城哥怎么就对那么颗蔫不拉几的蠢玩意……铁血冷骨都哪里去了?”
“呵……”左龙倒是轻笑:“我还以为你懂心不由己的感觉,毕竟你对何小姐,百般厌恶中生出了心思,你要是能控制,不会每天见着人就暴走吧。”
“我艹!你他妈瞎说什么……”阿威顿了个呼吸,望向洋楼。
左龙收敛,“sorry,我只是想表达,男女这点事就是看不懂的。我知你忠心,城哥也知,大佬的女人,我们终究不过是做马仔的……远观,护好。”
阿威转身,一脚踢碎车玻璃。
……**……
洋楼里。
他走得步态悠然,如散事回家,门口叼着烟,手臂撑墙躬身换了鞋。
抬眼,阿嫂被绳索捆住,白色布衣糊成了血红,脸已经看不清楚,奄奄一息倒在屋子中央。
她的身前,一把轮椅,一双被毯子盖住的男人的双腿。
席城把烟蒂摁灭在墙上,满屋子的人,宗族几个近百岁的长辈坐在沙发上,其余的都站着,他掀了眼皮一目掠过。
走到阿嫂面前,探过鼻息,出声轻淡,“一个老态龙钟的做事佣,是茶没泡好还是没出来迎老爷子,遭这般对待?”
阿嫂见了他,乌浊的眼里沁出泪。
他拎起阿嫂的胳膊,两人正中横过来一道拐杖,文莱沉木,金边包住,刻龙纹盘旋,十斤重有。
席城这才慢慢抬起眼眸。
“你就别连累她。”张成峰说话轻,深居简出修养身息几年了,可你看他的白眉毛黑眼睛,道上混过安然到老的,都成了仙。
席城呵了个呼吸,缓然一笑,那只手松开,举起,跪地的单膝挪了挪。
男人英姿笔挺,可张成峰人老了视力还不差,瞧得也准狠,那一拐杖下去,别的地方一寸没擦过,左边肋骨的位置,只怕打陷下去了。
席城结实翻了个滚子,修长身形摊开了在地板上,弓起来。
他笑,一口气却难上来,“张爷,真生了大气呢。”
张成峰手推动轮椅,儿子张铁青拦不住也不敢拦,十来斤重的拐杖握住了在手,那手刀疤遍布虬龙満雕,第二杖子下去,劈的是脖子。
席城一声闷哼到底没忍住。
外面阿威和左龙捏紧了手中的枪。
里面张韵玲已经吓破胆,扑通跪下就爬过来,“老爷子,老爷子……停手!他……”她语无伦次说的有些可笑,“铜墙铁骨也受不住,何况宗族长辈和堂主们全部都在,阿城他……”
“你操的什么淡心,还有他受不住的?”张成峰淡悠悠地扯嘴,第三杖子下去,全屋子的人,垂眼睛的垂眼睛,顿呼吸的顿呼吸。
挨打的人,嬉皮笑脸,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火气怎能不上来?
加了一棍子,一共六棍。
运了内气,打出了张成峰一身汗,他伸手,张铁青递过白巾,张成峰边擦额头上的汗边淡淡地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一副钢骨,“我一句废话不想多说,交人吧。”
教训的话张铁青说了,“阿城,你是反骨,降你不住,你犯浑自己能解决的全族宗老们睁只眼闭只眼,信你的能耐。你爹席汉文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现在六十堂主二十宗老,享你的清福,吃香喝辣,这是功。也算太平盛世,自来大佬身边女人过江之鲫,繁不盛数,韵玲在这里我也不瞒着,老爷子支持,人丁兴旺总是好,也防女人少了,来回专宠,容易出事。”
“你跟他废那么多话!”张成峰扔了湿透的白巾,眼神瞥过去,“他身边女人还少,这不也出事了。”
说来就气,拐杖一并扔过去,砸在他身上:“阿城,你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十岁你长成英俊少年,十四岁你开晕,后来身边不带重复面孔的,这我高兴,别的方面不盼你和席汉文一样,女人方面,我盼你像他无心!可你像你妈,我最担心的,发生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语重心长,“上了这个位置,心和魔鬼做了交换,你深明。小打小闹,撒娇邀宠,你惯就惯了,红颜祸水,留那么个妲己在身边,不可能!”
“您高看她了,哪是什么妲己,我还能是纣王?”他慢吞吞才能翻了个身,轻笑时嘴角血溢出。
“没有防弹衣你还在这里?”张成峰怒,一掌拍在扶手上,“荒唐!今天来了五十三个堂主,七个在医院,金彪在哪里?三千亿你给她玩!金三角那边竹联帮钻了空子……说起这些我他妈就想一枪毙了你……咳,咳……”
“爹!”张铁青摁住老爷子胸骨。
张成峰指着席城的手指渐渐发颤,“这些天忙的焦头烂额,我也没打算趁你分神把那丫头剁了,为这么根毛伤爷俩感情不值当,你把她从学校开除了藏起来有用,当我找不到?”
“张爷,”他才跪正,接过宗老递来的救心丸,倒出一颗,过去给老人塞进嘴里。
张成峰跟他闹,不吃。
张铁青与他合力掖住老爷子的腮骨,吞咽是吞咽下去了,过了会儿,老爷子有那能耐竟又从胃里给逼出来。
“……”席城斗不过他。
张成峰咳嗽不停,满目渐渐泛青,“行,我比不过一个丫头,你去颠/鸾倒凤,妈的。”
“张爷,”他终于没了混气,浓重的眉目刻出了疲惫,面无表情,片刻后双膝缓缓曲起,跪下。
“你……你……”张成峰气成衰竭,呼吸一口上不来。
他若是心软之人,也不会闹成这样,张铁青都吓住,不住地喊他阿城阿城,可他寸毫不动,跪定铸然,冰沉的面孔如同刀削玉刻,灯光下俊然无双,其实,这样看,他也只是求个成全,一心铺在爱情里的疯小子。
“张爷,她,我不会给你。”他铺着褐色如同羽翼的睫毛,越俊美,越邪,越纯真。
“好,好!”张成峰不住点头,冷笑,“那就耗着,你看我咽气前找不找得到她,找到就一枪毙了。”
他表情丝毫不动,如同打坐住一般。
宗老们都上来,喊他阿城,说他做错了,犯糊涂了,越是不让动,老爷子越是视那丫头为眼中钉,不如都退一步,外面敌情四涌,别里面先乱了,金三角那边要解决,竹联帮联合别的社团步步逼迫,暗中做梗,阿城,一个女人,你当真犯浑?
一个女人,你当真众叛亲离?
他闭眼,他也知道,就是一个女人,放以前,杀了砍了他看也不会看一眼。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他不行,他不会放的。
他知道今天这一仗,其实比之前的十四天,面对内地王胜利,香港缉毒科,反黑调查组,别的帮派的围攻,更累,更损心耗骨的一仗。
从此一仗,何阿雅就摆在台面上了,以后要护,更加艰难。
一个跪着,一个不吃药。
天黑,天又明,再黑,再明。
长达两天的对峙,最后以老爷子休克昏厥,为终。
他一同上的救护车,老爷子失望透顶,医院醒来后对他进行了全宗族堂主们当面的处置。
张成峰眼里,是整个席家一派,世代基业,他容不得一点隐患。
“兰桂坊的高级大场子都给你二叔一家,西南,东北,关口三个大码头,货物进出暂时归简霆云,还有乌克兰那边的核电项目,让几个堂主去跟,枪火这边直接归我……”
条条框框,他一条都没反驳。
阿威和左龙是亲信,连左龙都握紧拳头,要站出来。
他沉目,双臂拦住。
张成峰吊着眼睛,看他,“冥顽不灵。你十六岁坐上这个位置,是我用血推上去的,坐了十来年你就把自己看成帝王了?阿城,没这回事,我还没死,我没死,席家就不会让你玩完蛋!”
“老爷子,您这话过分了,这些年没有城哥雷霆万钧的势头……”
“阿威!”他发了怒,一掌下去,阿威嘴角见血。
张成峰收了目光,“损失的三千亿,库里不允许亏空,金三角那边你亲自跑一趟,搞不定,也别回来。”
……**……
“靠!分明就是出尽难题,金三角那是吃人窝,哪有大佬亲自去的道理?!老爷子真舍得……”
“你别说了。”
三个人在车里,烟雾缭绕,他很安静。
从来也没什么事能让他脸上出现一丝平静之外的表情。
左龙看这个情况,就知道他受下了,也早料到,他要护人,势必付出代价。
他望着车外,懒散而疲惫地吐一圈烟雾,“老爷子的病情稳定,我就出发。”
“城哥,权利下放,虽然六十堂主二十宗老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可权利和利益面前,谁敢打包票没有二心,下放容易,收回来就难了。”
他吐着烟圈发笑,他不知吗。
眸底那股生冷之气缓缓浮出,“阿龙,十六岁我杀戮不休,一步一步披荆斩棘,搜集来的这些权利,从来没真正属于过我。读过权术方面的书吗?权利,是玩的,左右不过这条血路再走一遍,我在壮年,怕什么?”
即便阿威也听出来,这是故作轻松的说法。
但,谁不相信这个男人呢。
……**……
他去金三角那样凶险的地方,还留下一个阿威,只带了左龙。
临行前晚,他留宿东升街,那是最近一周才跟他的女人,阿威和左龙知道,这是向老爷子妥协,他一走,老爷子要翻城掀地地找人,一个阿威恐怕也拦不住。
更何况,不光老爷子,这次阿雅浮出水面,宗族里多少担忧席家未来的老辈们,最大的威胁张韵玲,都在找阿雅。
以求碎尸万段。
他心里诸多事压着,前路凶险,他叼着根烟,他还是他,坏坏的笑,无情的面容,上了直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