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久别重逢。
阿雅心中不知作何想,有一丝沁凉,也有几分恍惚,珠子细碎,落在了心湖,荡起微微的波粼,扫过细软的神经搀。
她在能回过神来时,扭头下意识地去看清梦悦。
大家们的眼神犀利中透着八卦因子,来得一共有三个班,其中有些老同学,特别是五班的,此时眼神大多有所去向。
当年的联考那天,九中校草在考场里被五班班花甩掉,这个新闻,被人津津乐道。
大家只说,孙清梦也太高傲了,简轩仪这样的她居然都不惜。
此时,只有常卫东,往前走了两步,指着简轩仪,哈哈一笑:“说曹操就到!何阿雅,我刚说为他人做嫁衣,这个他人就来啦,孙清梦啊,你还笑啊……”
同学们明白地都挤眉弄眼,没明白的愣愣呼呼。
阿雅的脸在灯光下映成剔透,稍微红了就特别明显,正想说点什么支开话题,孙清梦重新倒了杯酒施施然走来,路过阿雅,搂住她的肩。
带着阿雅就对上常卫东,拿酒杯的手伸出去:“常胖胖,少挑拨离间啊……”
被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一夺,孙清梦扭头,酒杯到了简轩仪手里,直接顶了顶常卫东凸出的腹,简轩仪清浅勾唇,“胖胖,我出国不过几年,一回来你老得当我爸了。”
“简轩仪你这毒舌王八,”常卫东气笑,“气质就是装的吧?一点没变!”
常卫东左右看看,一招手,“兄弟们,给我上!”
场面都是浑然间热闹起来。
“这帮孙儿。”孙清梦摇摇头,扯着阿雅坐下。
多半是起起哄,女同学们围观,间或有未婚的几个目光大多在简轩仪身上。
三四十个男同学,英俊干净的数的出来,大多成家,养肥,简轩仪确实鹤立鸡群,气质斐然的不同,打眼。
阿雅一时找不到和清梦说,更不知道原来当年联考那天,清梦当众和简轩仪分手过。
孙清梦低头盯着手机,突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
“詹姆斯这个逗比,他把饺子一片一片炸了,问我为什么炸不成葱油饼,哈哈……葱呢,意大利男人都是大傻帽。”
阿雅莞尔,“你让他学做中餐?”
“三十八岁的男人,就喜欢修身养性,瞎鼓捣。”
阿雅讶然,詹姆斯显得很年轻,无论气质还是着装,碧蓝色像地中海一样浩瀚幽深的双眸,倒看不出来中年了。
有女同学凑过来,“孙清梦,你知道简轩仪现在的情况吗?”
“怎么,老同学玉树临风,你想嫁啊?”
“什么话,打听打听啊,刚才听你叫他长官,这些年你们有联系啊?”
阿雅听着聊天,不经意地视线寻了过去,那人五官俊朗分明,一桌男同学围着他,他在说话,朗声而从容,大家自觉地安静下来,他从前不可一世的少年傲气,似乎随着心性成熟而收敛,隐在眉眼之间,微微带着薄薄笑意,帅的很端正,也不给人特殊的冷感。
阿雅看了一眼就挪开。
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阿雅的目光和他在半空中,并未有碰撞,她是有些注意,而他,大抵是被人群缠住,很忙。
聚会散场前,阿雅如愿以偿找到机会和班主任说了会儿话。
有些成家了的男女同学,依次地被老公接走,老婆的短信催走。
人越来越少,班长也说不续局了。
阿雅提着包,和清梦说先去趟洗手间。
“我也去。”清梦也收拾手机,站起身。
随着几个女同学走到了门口,身侧似乎有目光飘过,耳朵里是和煦的谈笑声,在互留联系方式。
从洗手间相携出来,阿雅和孙清梦同时看到了会所玻璃门口,那道挺拔身影。
这道走廊有些长,两面墙镶嵌着金色的玻璃,头顶的水晶灯打下来的光晕一圈一圈,剖着男人的侧脸,鼻梁挺直上,竟带了一副无边框的眼镜。
孙清梦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简轩仪侧对着她们而站,转过身时,手也从裤袋里拿出,脸上扬起坦荡笑意,“一定要这样?”
“非要阿雅说难看你才肯摘下?”
简轩仪的目光,自然地挪到了阿雅的脸上。
阿雅微微愣,倒不知说什么。
“才下飞机就赶来的?”孙清梦朝他走过去。
简轩仪捏了下眉心,这时才发现他有些风尘仆仆,“班长非要定在今天,无办法。”
清梦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瞧,没接,视线看向了玻璃门外。
阿雅也看到台阶下停了一辆白色奥迪,下来英俊优雅的张姆斯。
孙清梦扭头,瞥了眼阿雅,又看了眼身前的男人,仍是大方微笑,“阿雅,你有钥匙啦,自己回啊。”
“玩的愉快哦!”阿雅笑笑。
简轩仪走了过来,在她身畔半米距离站定,两人一同看向台阶下拥抱在一起的一对人。
“她要结婚了。”阿雅轻笑地说。
“恩,我和她有联系,终于想通,在没老掉牙的时候嫁人。”
阿雅缓缓地扭头,一个晚上,她出于很多情绪,不曾坦荡地对视他。
此时人萧寂静,听他一点都没有距离感的声音,阿雅心中那股介怀突然也就没了。
两相对视,她古怪地撅起嘴,“你倒安然。”
简轩仪一本正经,“那我要出去揍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一拳头吗?然后对着孙清梦一通吼,你找什么样地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国又损失一名东方美人,便宜了西方鬼佬。”
阿雅真没忍住笑:“你真是……常卫东说的没错,你其实没变。”
他哑然失笑。
手臂斯文地虚扶了扶,阿雅顺着一同与他朝门口走,他拉门时,夜晚的微风吹进来,沁得他嗓音悦耳,“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你变成了什么样。”
阿雅听了,倒是好奇,“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沧桑了吧。”
他如实地点点头,见她故作泄气,又说,“在我的一种想象中,所以不觉意外,女孩子果然过了十八岁就不长个子了,脸倒是开了些,美了几分。”
“只有几分?”阿雅觉得同他说话和孙清梦一样一样的,没有分毫压力感,话头也多了起来,促狭道:“常卫东可是说我越长越好。”
“你以前话倒没有这么多。”
夜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树影窸窣作响,风很舒服,阿雅迎着像是无数双小手,微微仰头,轻轻叹息着笑:“十多年了,我也不能越活越回去啊。”
他也笑,双手插袋,走在她身侧,不远不近,身上有清冽的须后水味道,还有微微的汗味。
像以前打过篮球,在教室外的走道里拦下她,大清早地把早餐递过来,说也有她的份。
感觉,很真实。
十年前,和简轩仪的最后一次见面,在中文大学的校门口,林荫道。
其实两个人心中,都忘不掉那个下午的一幕一幕。
此时却心照不宣地不提,此过经年,了如尘埃,都长大了,也都成熟了,为谁好,有苦衷,彼此心里都明白。
熟悉的感觉随着聊天而逐渐使人自在。
话题围绕上学的趣事,呆在不同的班级,却有共同的对大事件的回忆。
在她口中一个版本,到他口中又一个版本。
这条路不长,他们走走停停,阿雅撑着脑袋扭头,竖起食指摇晃,“不对,明明是你们班的化学老师先瞧上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但那时候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正和七班的男班主任拍拖,是你们班化学老师横刀夺爱。”
“你从哪儿听的版本?”简轩仪蹙眉,笑掩嘴角,“你去问孙清梦,她是不是撞见你们班的语文老师和我们班化学老师在办公室抱在一起。”
阿雅较真,“清梦从来没说过。”
“别怀疑哥,哥当年和孙清梦谈着呢。”
“简轩仪,你当年究竟怎么想的?”
两人都停了脚步,简轩仪挠挠鬓角,“小时候的心思现在哪记得?就那么回事,九中几个班的班花我都追过了,孙清梦难上手,当年身为少爷的我不就越来越劲儿么?她当时那种瞧不起人的眼神,我有点贱啊,非要她贴服我,你那时候总低着头,我哪知道你长什么样啊,不说一句话的,喊住你就跟把你怎么样似的,吓得一弹一弹,我要是早注意到,就先追你了,还有孙小姐什么事儿。”
阿雅有点尴尬了,他怎么越说越多。
大概他也意识到,咳了咳,大言不惭地兜回来,“虽然耽误了孙清梦是我的错,但现在她有情人成眷属了。”
阿雅抬头,微笑,“那你呢?”
“去国外后,没了少爷的身份,竟然没人看上我。”
阿雅瞧他目若朗星,英俊绅派,却扎起的衬衫袖,吁吁的口气,一副大龄男青年的无奈,失笑了。
“胡说了。”
“真的,生活咋咋呼呼,工作忙忙碌碌。”
阿雅又不是瞎的,他装吧,混得风生水起,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这次回来是短时间呆吗?”
“恩,看情况了,有工作上的事。”
这么一说,阿雅不知怎么想的,潜意识里竟微微松口气,再看他神色坦荡,不禁笑问,“你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月夜下,他双眸如墨,只是一瞬,就荡起笑意,双手插袋微微朝她俯身,“说出来,吓死你。”
阿雅挑眉。
“我混的一般,也就为联合国工作而已。”
阿雅挑着的眉变成了高挑,愣了一秒,都忘了后退一步,由着他呼吸近近,她真是很……意外。
他是简霆云的儿子,简霆云在香港是什么地位?他从小呆在席城身边,耳濡目染黑/帮种种。
竟去了正义之师。
“看你的眼神,又惊又喜又佩服?”
“是啊,真没想到,你怎么做到的?”
“何小姐,你冷不冷?”
阿雅反应过来,她穿短袖及膝裙,却是凉,在他端正的询问里,她失笑,他把公文包里叠着的夹克拿了出来,阿雅有点犹豫,见他蹙眉,神情是在问,老同学,有什么见怪不怪的。
倒反而是她扭捏了,她接过,自己披好。
简轩仪看了眼表,“我的时间还早,你睡得早吗?”
“还可以。”
“对面是清吧,去坐坐?”
阿雅点头,清梦不知几时才回家,反正没事,等等她好了。
两人一同走路,简轩仪始终知道分寸,不给她任何一点不适感,与她保持半臂距离,阿雅觉得自在,同他说话也畅快,便一起进了清吧。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不远处几米外的树下,听着的那辆黑色宾利。
车厢里呛人的烟味几乎堵住了人的呼吸,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安静闪烁幽光。
它被修长冰冷的手指夹着,搁在方向盘上。
席城想了很久,十分意外,从一个小时前,静静坐到了现在。
他没下车,当然,刚来的时候,他几乎立刻要下车,男人那条铁沉般的手臂,别在腰间,腰侧是枪袋。
可当他看着她和简轩仪出来,她穿短袖裙,她的双手拢着包在身前,微微低头,她身侧是一个与她有最佳高度差的年轻男人,长成俊朗儒雅,端正斯文的一个大男孩。
简轩仪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拢着耳边的发,微微抬头,粉色的唇形莞尔,竟牵起一个由心发出的笑容。
两人都在笑,说到什么,那么好笑,那么舒心?
她笑得伸出手,微微捂了嘴,那是女孩子当着男人的面,有些羞赧,又有礼貌的作法。
她的眼睛,是路灯的原因吗?
漆黑透亮,安静黛然,睁得杏圆,随着身旁男人一句一句,而生动地变换着神采。
那是神采。
他许多年,许多年没见过了,以为死去的,再也见不到了啊。
她整个人呈现出格外放松慵懒的状态。
那也是他没见过的。
在他身边,她是什么模样呢?她总低着头,靠近时,她就蓦地紧绷,那种神经传感的速度,他都能感觉到,她不哭也不笑,她木讷寡言,她察言观色,她警惕提防,夜晚搂她睡,十天有五天她从梦里惊醒,一脸湿痕。
如今,她迟钝,恍恍惚惚,和她说话,要很久,她才措好词,回你一句,也是疏离而谨慎。
他忽然的,下不了车,心中发狂的愤怒被巨大的无助所取代,这无助感让他手指僵直而冰凉,胸口空空的一个大洞。
他就想不明白了,简轩仪说了什么,重新拾起了她的笑容?她那么放松张弛,这时候的她真像一朵明媚的白兰,一直躲藏收敛的花瓣,绽放了,干干净净,怡人舒心。
他又想,他无所不能,不说睥睨天下,整个香港呼风唤雨,给她荣华富贵,给她他自己也不曾见过的爱情。
为什么,就是不能让她开怀的笑?
她在他身边,不曾笑过。
不笑。
这个夜,悲伤是一条幽静而沉痛的河,浸没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