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春节,李田贵都会被刘明喜叫到他家吃饺子喝黄酒。
酒足饭饱后刘明喜会送他回到村西的窑洞,伺候他睡下才离开。
今年,李田贵孤零零呆到天黑,随便吃了点冷馒头,点亮油灯躺在炕上用旧报纸卷旱烟抽。
旱烟的味道很冲,呛得他不停咳嗽。
咳嗽时不小心吹灭了油灯,他嘴里嘟囔着重新点着,有点后悔没听村长的话给窑洞里拉上电。
他是为了省钱,也不习惯明晃晃的电灯。
一个人孤独地在窑洞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适应了阴暗,适应了寂寥,电灯最多照亮的是他的贫穷和狼狈的生活,照不亮他心里熄灭的希望。
李田贵被旱烟呛疼了嗓子,然后就想到了还在医院病床上的刘明喜。
禁不住眼眶潮湿起来。
“明喜娃啊,叔对不住你,不该听了别人的话找你喝酒,要是那晚咱你俩没喝醉,也不会失了火烧了砖瓦厂的房子,更不会遭罪让你瞎了眼睛......都怪我啊,明喜娃,叔对不住你......”
李田贵嘴里念叨着,扯起袖子拭着眼角。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衬得昏暗的窑洞里愈加落寞,李田贵打算抽完最后一根旱烟熄灯睡觉,突然听到外面的篱笆门发出响声。
没来及下炕,有人已推开窑洞的木门进来。
借着油灯的微弱的光亮,他看清来人却是崔长耿。
“你来做什么?”
李田贵问他,显然生着气。
要不是崔长耿出主意让他去劝劝刘明喜,哪来这么大的灾祸。
“我来看看你,年三十了,怕你一个人孤单。”
崔长耿说着坐在了靠墙的一个木凳上。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黄绿色的帆布包,李田贵以为是给自己拜年来送礼,看到崔长耿将帆布包放在了他脚旁边的地上。
李田贵心里不悦,伸手去卷旱烟,崔长耿扔过来一支。
“抽这个,我知道你挂念着刘明喜,心里一定不好受,放心吧,他过几天就出院回来了!”
崔长耿的话说得很轻松,好似刘明喜去县城玩耍了几天,回来一切照旧——他还像以前一样去砖瓦厂上班干活,闲了可以来窑洞看看李田贵。
事实并非如此!
谁都知道刘明喜被大火烧了个半死,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
李田贵手颤抖着点着烟,深吸一口说道:“要没啥事你回你家过年吧,我要睡觉了,明天正月初一还得去娘娘殿上香去。”
崔长耿的眼睛没有看他,单从李田贵的话语里已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怨气。
他一定替刘明喜难过痛惜,若痛惜变为痛恨,李田贵保不准会说出是崔长耿怂恿自己去和刘明喜谈心喝酒。
也许在外人看来无关紧要,究其原因,大不了是他想挖刘明喜来东风厂上班。
但要是让乔荞知道会怎么想?乔丽丽会怎么想?
连李忠都有着怀疑!
崔长耿站起身,并没有打算出门,他靠近炕头盯着李田贵,看他花白的头发在油灯下格外刺眼。
他想不通刘明喜为何要对这样的鳏寡老人持有热情和同情。
“你该不会抱怨我吧?刘明喜差点被火烧死,你觉得是我出错了主意?”崔长耿冷冰冰问道。
李田贵有些吃惊他说话的语气,油灯就在炕头上,映着崔长耿的脸,他的眼睛中有着兽一样的残忍。
“我又没说啥,你紧张什么?”李田贵一点都不怕他。
他这半辈子就没怕过别人。
“我不是紧张,我是担心——担心你老糊涂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到处乱说话!他是哑巴瞎子,但你不是,你大概心里想着是我的错,找机会要对刘明喜表白一番,可惜没机会了——”
“你想干嘛?”
李田贵控制不住自己,恼怒万分想从炕上爬起来。
然而晚了。
崔长耿麻利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铁锤,狠狠地朝着李田贵的额头锤过去。
他晃了一下身子,嘴张了一下,眼睛愤怒地瞪着崔长耿,瞬间扑倒在了炕头。
崔长耿一不做二不休,扬起铁锤,再一次恶狠狠打过去,铁锤落在了李田贵的头上,迸出鲜血,血流如注......
直到他的手腕发麻酸痛,崔长耿才收住了手。
他用炕上的被子擦拭了一下沾血的铁锤,放进了包中。
然后,他坐在了椅子上。
窑洞没有生炉火,寒气逼人。
他平静地点燃一支烟,吸两口,扔在了李田贵的尸体上。
烟头在血中瞬间熄灭,他能听到轻微的滴答声——那是李田贵头上的血滴落在了地上。
崔长耿再点着一支烟,动作依然平静,他听着窑洞外的爆竹声,知晓没有人会关心李田贵的生与死。
——除了刘明喜。
“你得感谢我成全了你,让你从今晚起脱离苦海,你喜欢呆在窑洞里,很好,我也成全你,你就在这里安息吧!”
他的嘴角溢出魔鬼才有的微笑。
小心翼翼从帆布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雷管炸药,他放在了炕头。
捻子很长,他慢悠悠地拖着走出窑洞。
下了台阶,他抬头望了一下黛青色的夜空。
世界很美好,崔长耿的心里装满恶魔的咀咒。
他蹲下身子划着火柴,认真点着了捻子。
火花向后窜动,飞舞着发出滋滋的吟唱。
崔长耿闪出篱笆门,飞速走进黑暗中。
轰隆一声响,李田贵的窑洞坍塌夷为平地。
没有人在意一间窑洞的倒塌。
没有人在意李田贵的死去。
年三十的大李庄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村长耳尖,出了屋子听了一下,对他媳妇李桂花说道:“刚谁家放的炮仗,声音象是打雷声,吓我一大跳。”
“还有谁家的——不是张凤女家就是王翠芬家,她们都是有钱人呢!难不成是乔荞家?虽然有一大帮娃们,眼下光景,她家还有心思放炮仗吗?”
李桂花撇撇嘴说着进了屋,不去理会站在台阶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