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觉得牦牛的行动有些愚蠢,对于犏牛的死用不着费太多的心机。
那是你忽略了牦牛的动机和目的——他害死犏牛的全部目的是为了得到乔荞、得到牛仙宝这个儿子。
所以,他必须做得滴水不漏,给犏牛的死亡冠以名正言顺的理由,给自己的娘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给牛窝堡子的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按照常理,牦牛当晚会将坠崖的犏牛找回来,将尸体摆在牛氏的面前,摆在牛窝堡子的村民面前。
可牦牛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他连夜从黑虎峡赶回家,顾不得劳累来搬救兵,就是为了让众人见证犏牛确实是坠崖身亡。
他知道牛氏精明过人,也知道牛窝堡子的村民有不少高人。
比如牛仙人,比如现任的村长,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只有犏牛的死亡公认为意外,那么牦牛继娶自己的兄弟媳妇才会顺理成章!
牛窝堡子几十号壮丁在村长的号召下向黑虎峡挺进。在日落时分终于在谷底的草丛里找到了犏牛的尸体。
他的半张脸血肉模糊,全身的骨头几乎皆已粉碎。
成群的苍蝇围绕着犏牛在狂舞高歌,他的一只脚被野兽咬去了三个脚趾。
村长命人砍了木材做成一副担架,将犏牛放上去,用带来的一床白布单子盖住了尸体。
一行人点起火把爬上黑虎峡,一路艰难跋涉,在天亮时分抵达牛窝堡子。
牛氏在乔荞和小兰的搀扶下走出堂屋,一步一步挪到院子中央,院灯很亮,照着担架上的白布单子格外刺眼。
整个院子的人都如同泥塑,沉默不语,唯有门口的那只大狗狂吠不停。
牛氏腑下身子,颤巍巍揭开白布单子,只看了一眼,嘴里喊一声“我的儿”便昏死过去.....
大家都在等待乔荞的反应,依照正常的想法乔荞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但她哭不出声。
当看到犏牛面目全非的尸体,她的心疼痛了一下——只一下!她是流下了眼泪,但那不过是出于对犏牛不幸惨死的同情。
而同情也不过是天性中的善良使然,她捂着嘴在院子中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天已亮透,院子中挤满了前来打探真相和看热闹的村民。
牛氏已在炕上苏醒,她挣扎着嚎啕,嘶哑着声音不停地呼唤着犏牛的名字。
乔荞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哀痛,听着牛氏的哭声她的心也在难过,但走进厨房开始烧水做饭,对着灶里燃烧的柴火乔荞不由地笑了起来。
“总算解脱了,这个禽兽,终于死了!”
她喃喃自语,平静地添着木柴,眼前浮起过去的每一夜——五年中的每一夜,她如同一头牲口承受着犏牛非人的折磨,在无尽的黑暗里期待着犏牛的兽行结束,没有人知道她惧怕着黑夜的到来,没有人知道她度过的每一夜如同坠入炼狱......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
她名义上的丈夫,和她有着婚姻关系的男人——死了!
灵堂已在东院的堂屋设起,院子里人来人往,村长在大声吆喝着准备丧事,乔荞思索着自己应当以何种方式面对犏牛的葬礼,依照风俗习惯,她须得表现出莫大的悲伤,在灵堂前哭得死去活来才能满足众人的好奇观望。
她知道牛窝堡子的村民们已把她当作焦点,犏牛一死乔荞成为新寡,关于她的未来将成为大家关注的话题。
“娘,我要吃炒鸡蛋——”厨房门口传来牛仙宝稚嫩的声音,乔荞回头,看到儿子睡醒后光着脚丫子前来找吃的。
“乖,仙宝,娘在烧水,你没看一大庄子的人等着吃饭吗?娘一会给你炒鸡蛋吃,好不好?”
她抱起儿子放在腿上,亲了一下牛仙宝的小脸蛋,心里已有了新打算。
带着儿子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里,犏牛一死没有了羁绊,牛氏已经风烛残年,没有太多精力盯着乔荞,只要时机成熟,她可以带着牛仙宝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带给她无尽耻辱的地方。
“娘,奶奶在哭呢,大伯他们在忙啥?我爹呢?他回来了吗?给我带小鸟回来了吗?”牛仙宝听着院子里的响动充满好奇,一双眸子被灶里的火映得明亮如星。
乔荞抱紧儿子,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仙宝,大伯他们在忙着办丧事,你爹回不来了,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几天娘去山里给你抓只小鸟,一定是你喜欢的。”
“我爹死了吗?”牛仙宝瞪大眼睛突然问乔荞。
乔荞一怔,觉得应当告诉儿子实情,反正犏牛不是他的亲爹,从现在起,她得等待合适的机会带着儿子逃离这里。
“仙宝,你爹进山打猎,不小心掉下黑虎峡——他死了,不过没关系,仙宝不是还有娘吗?娘会陪着仙宝长大,以后一定让你好好读书,不会再去山里打猎——”
“我要我爹!我不要读书,我要跟我爹一起进山打猎......呜......”
牛仙宝咧开小嘴哭出了声,泪水掉在了乔荞的衣襟上,惹得乔荞的心里一阵难过。
没错,单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犏牛不是牛仙宝的亲爹,如果从感情上来讲,犏牛疼爱牛仙宝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作了父亲的男人!
牛仙宝从没嫌弃过自己有一个傻子父亲,他在犏牛的袒护中享受着更大的父爱。
现在,听到犏牛的死讯,牛仙宝怎能不伤心,他抱着乔荞的脖子哭得嗓子都哑了,死亡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件残酷而又可怕的事情。
乔荞哄着牛仙宝,将一把铁勺放在灶火上烧得通红,放了一点猪油,打了两个鸡蛋进去,片刻功夫,嫩黄的鸡蛋香气四溢,乔荞拿筷子夹着喂儿子,鸡蛋的香味终于止住了牛仙宝的哭声。
院子中已支起了数十个方桌,请来的厨子在东墙根下砌了新灶,三口大铁锅冒着热气,后院拖出一头大白猪,被村里的壮丁捆在一张木板上,没挣扎几下已被屠夫无情宰杀......
阴阳请来,白幡扬起,唢呐吹响,棺椁进门......牛氏半躺在在炕上吩咐牦牛和村长,一定要给犏牛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牛才人被两个小伙子扶着来到牛氏家,他已老得不成样子,两条腿萎缩,走路全靠别人搀扶。
他是请来给犏牛的尸身入殓的。
“仙人,得想法子给我儿整个全尸,这样入葬怎么可以见他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牛氏下了炕气息奄奄哀求牛仙人,两人之间的恩怨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有些淡薄,但她从牛才人的眼中看出了一种辛灾乐祸,五年前牛氏捏着牛才人欺凌小红的事大作文章,敲诈了好多的钱财,霸占了牛才人的良田,如今报应终于落在了牛氏头上。
“还是妖狐作祟的结果!”牛才人阴沉的声音在白胡子遮盖的嘴唇上吐出,浑浊的眼睛扫过犏牛血肉模糊的尸体。
“当初让你除了妖狐,你心慈手软放过了她,现在带来了灭顶之灾,你终是信我的话了吧——唉,你这是精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牛才人借机谴责着牛氏的过失,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摸索着犏牛的身体,他的眼睛落在了犏牛脑袋上看了半天,隔一会抓起犏牛的手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绕到灵榻的前面盯着头胪的伤口,嘴里说道:“掉下去会用手抓一下东西,两只手好好的,只是脑壳碰裂了,有些奇怪呀!”
一旁的牦牛赶紧说道:“他晚上起来解手,失足掉了下去,黑虎峡好几丈深的石崖,哪有生还的机会。”
牛氏抹着眼泪说:“仙人高明,把脸给复原了,身子擦干净好穿寿衣。”
牛才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牦牛,这一眼深不可测,牦牛心虚,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拿白面和黑面各半斗,炼过的猪油一碗,我调匀了把头脸填平了,高粱酒一桶,白布半卷,我给侄子净身穿衣,让他体体面面归西!”
牛才人的话牛氏焉能不听,立刻让牦牛去准备东西,亲手抬了一把靠背椅让牛才人坐下,高声吩咐小兰快去倒上好的茶来。
“我看侄儿死得古怪呢!”牛才人捋着白胡须对牛氏小声说道。
灵堂后面就他和牛氏两个人,牛氏扶着拐棍整个身子僵了起来。
“怎么个古怪?哪里古怪了?”她有点恼火,自己的儿子死了,牛才人这老东西非要生出是非来,分明是给牛氏心里添堵。
“这——不好说,也不可乱说!我看侄儿头上的伤口致命,觉得蹊跷,掉下悬崖是摔坏了骨头,可伤口怎么就一处呢?”
牛才人闭着眼声音拉长了调子,牛氏的心猛一下沉下去,像是触到了一块寒冰。
夏日的风从院子中吹进灵堂,白色的挽联哗啦啦动起来,不知为何,牛氏的脊背沁出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