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路还很长,我来写吧。你去下个军坑,登记名单。”
老注官,费力的写着,突然他停下了笔看着年轻的注官,什长报完名字,走下土堆招手,另一个什长忙跑了过来,爬上土堆,扭着头尽量不去看坑里,然后双手捧着破布,念着名字。
老注官,将手中厚厚的阵亡簿拆开,拿出一叠空纸,递过去。
青年注官看着老者,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笔,小心拔开套帽,一支完好的新毛笔,沾满了墨。他激动地接过老者递过来的白张,急忙俯身用剑压住,将毛笔咬在嘴里,费力解开皮甲,从背上抽出一块木板,将那叠纸张铺在木板上,轻轻吹开刮来的尘土,拿着毛笔,大声念着,写道,
“羽尉,年约二十,不知其姓名,来自后军,于珑空领巨风密林,劫震后,救前军图官三人,医工一人,士卒七人,因见士卒未死而坑,加以制止,被前军子襾官范卸,于背后偷袭,谋害于第四十九军坑。注官:扈罡......”年轻的注官扈罡,接着写着岁次和时辰,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沧桑的老兵,兼任的注官。
老兵注官,混浊的双眼似乎透出一道光,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嘴角微微动着,在什长的催促下,接着低头写着名字。
周围数百名士兵,麻木的铲土掩埋,侍卫们大声催叫着,督战官们,依然在抽打,其中一个远远听着脱了盔甲的注官,在说些什么,正要过来,两个老兵突然挡在了面前,他挥起鞭子抽下去,大声喊着“快点掩埋!龙王有令,出发!!快埋!!”
巨大的军坑外,三个老兵,扛着一根圆木跑了过来,他们将圆木竖起来,插到挖好的小坑里,然后填土夯实,圆木上头一小段被削开,写着两个古怪的文字,这是中洲军中密文,是四十九,用来标记阵亡坑。阳光照着,木头上的仓劲墨迹,渐渐干了。
中洲联军,先锋军,斥候
几百人,焦急的聚在一块,昨天突来的地震和陷坑,让他们损失了几十个兄弟,两个图官和向导猎户就在其中,早已经死了,他们紧急向龙王报告了情况,龙王当时正在昏迷,根本没人理会,他们再次收到前进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寻路。
先锋军,前哨,
前哨部队,沿着斥候们留下的标记,跟了上来,大量的探路兵们,正用手中的长矛小心的刺探着脚下的路,避开沼泽和暗坑,一点点往前赶,十几个图官,散在四周,写写画画,绘制着地图,检查地形,寻找斥候留下的标记。
森林之中高高低低,变的崎岖不平,大量余震剧烈传来,半个时辰后,一道高达三丈的断崖挡住了他们,断崖向两边延伸看不到尽头,那切面大半是新的,就像沿着原来的高坎直直坍塌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近前,前方斥候们,正将战刀插进土里,踩着刀背往上爬,接着用绳子吊上同伴的刀插进断崖,用辅绳把刀柄串起来,利用战刀坐成梯子。
前哨部队纷纷冲过去帮忙,渐渐地不断有士兵赶过来加入,人越聚越多。
......
......
扈节汜,顶着巨大的药包,愤怒的看着远方的断崖,他催促加速行军。
前军已经赶上了先锋军,正堵在断崖处,那里一片混乱,争吵叫骂之声,远远传来。汩汩的流水声隐隐的,似有似无,大地依然晃动,数百条由战刀排起来的梯子上,爬满了士兵,他们小心的踩着刀背和刀柄,抓着绳子往上爬。
断崖之上,数千条绳子胡乱的捆在树上,士兵们正站在断崖边扔下去,新兵们怯生生的看着,老兵们则抢步过来,拽着绳子快速攀爬,越来越多的绳子扔了下来,却远不及断崖下聚来的士兵们,屯长,庶长,尉长们在下面大声催促,大量督战官们拿着鞭子抽打士兵往上爬。两三个庶长带人砍伐附近横倒的大树,然后搬抬着搭在断崖处,当作简易的梯子,一个矫健的壮汉,挥舞着斧头,爬上树干,砍出大量豁口,充做踏阶。
襾官和将军们则簇拥着龙王,来到一处巨树阴凉下休息,膳官们招呼随从,从手推车里拿出酒肉铺开,侍奉众人开饭,龙王和近臣们纷纷席地而坐,高兴的吃喝,侍卫们则从干粮袋里拿出咯牙的饼子,在四周戒备,胡乱吃着,七八个老侍卫抬着三口大坛子,费力的走来,挨个给侍卫送水喝。
那些襾官和将军们大多是年轻人,很多是龙王的亲戚,正是龙王扈节汜提拔了他们,这次偷袭风州对于他们来说,十拿九稳,跟着龙王走一趟,积点军功,也好叫中洲城里的那些老东西,看看他们的光芒。中洲各地不少世家大城也暗中支持,这让龙王格外张扬,尽管兵谋院放出大量假消息,以迷惑奸细和各大龙族,但是关于龙王准备穿过巨风密林,偷袭风州的消息依然走漏,风州的使节们纷纷涌入中洲,详细介绍巨风密林的危险,真诚劝告中洲,若有计划,万不可贸然实施,以免自己给自己挖坟。
实则趁机游说各城,企图拉拢那些反对扈节汜的大城,以推动中洲龙族的实际控制者,九侯十七甸的家族们,提前换傀儡。
中年将军们,深知危机的复杂,六御的战争,已经在所难免,他们不愿作头阵送死,个个担忧,趁着龙王吃的正高兴,为首的扈克能忙道“龙王,这处断崖是新出现的,前天的行军图上并未有此断崖,定是地震所致。我们还是小心为上,不如先让中军和后军原地休整,待情况探明以后,再前进。虽然会耽误几天,但军粮充足,将士们一路赶来,也已劳苦不堪,适当的休整更能抬高我军士气。”
将军扈光显,亥襾官有扈宰,卯襾官鄠休,也忙附和。
“有甚劳苦,克能匹夫,你就是怕上阵,嘿嘿,龙王休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是旹征旧部,向来胆小怕事。”年轻的将军扈朝,吃着肉大声道。
一旁的下行大夫鄠息忙叫道“扈朝将军真知灼见也。”
一时间众多年青将领,纷纷指责旹征旧部和那些谨慎的中年将军们,突然侍卫长见机上前道“龙王,扈宝一直大哭,死活不肯让侍卫背他。”
扈节汜忙道“带他去后军,不要再来烦我。”
侍卫长忙转身挥手,一个精壮的侍卫,匆匆跑向速龙座骑,向后方冲去,他努力寻找着龙王的大帐,十几个卫兵刚刚拆除,正在收拾,一旁的扈宝,坐在地上大哭......两个侍卫抱着剑,嫌弃的看着他。
龙王看着远去的侍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回头扫视。
众人继续吃喝着,中年将军们不敢再说话,各自闷头,气氛有些沉寂,先锋官都零儿看那些中年将军和旹征旧部多有不悦,忙挑个话头,假意问道“诸位,我早就听说风州的风擒卫很厉害,是我们的死敌,只是不知道那些过往,可有尊长指点一二?”
中年将军们依旧吃喝,没人理他,都零儿略有些尴尬,上行大夫纠宜泄,忙道“这些前尘旧事,很多人是不知道的,知道也不便说,毕竟败......都先锋,你要问些老兵才好。”说完他一挥手,最近的侍卫,纷纷快步冲向不远处的行军队伍,从里面翻找,胡乱捉了几个老兵,拖拽踢打着来到近前。
都零儿拿起块肉,扔了过去,啪的掉在地上,他一愣,几个老兵竟然没接,一个老襾官冷哼一声“黄口竖子!!不晓兵事。”
上行大夫纠宜泄忙道“小先锋,你初入军中,不知道规矩,若无命令,任何军卒不得接受赏赐。”
都零儿忙上前捡起熟肉,轻轻扑打着尘土,他看向几个老兵,他们沧桑的脸上,透着坚毅和忍耐,都零儿将熟肉扔进一旁的火堆,火烧旺了几分,架子上的烤肉香气随风而散,几个老兵和侍卫们咽着口水,盯着那些酒肉和肆意吃喝的将军们,远处的行军队伍也似乎慢了几分,不少新兵伸着鼻子望着,年轻将军们看着这些兵卒,很是不屑。
都零儿一招手,膳官忙端来大盘肉还有两壶酒。“我想听听风擒卫和巨风龙族的事,有谁知道,这些都赏给他。”
几个老兵各自沉默,纷纷向着最老的那个看去,只见那个老兵,拄着一杆长矛当拐杖,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怕的刀疤,右眼废了,穿的破破烂烂,倒也打理的干净,他拄着长矛一瘸一拐往前移了几步,缓声道“先锋官,我知道,这就是和他们打仗时留下的。”他费力的指着右眼。
都零儿忙道“老人家,这些都给你。”
膳官不情愿的托着盘子上前,鄙夷道“拿着啊。”。
老兵却不接,年轻的扈朝怒道“你敢不接,就是藐视龙王,军法处置!”几个老兵压着愤怒看向这些吃喝的将军们,眼中透着些火。
老兵缓道“请先锋官赏赐给他们几个吧,我老了,不爱酒肉,吃惯了这个。”说完费力的掏出半个饼子,凑到嘴前咬了一口,没咬动,复又拿在手里,兀自说道“人要知道自己,我只配吃这个,若是吃了酒肉,恐怕,就打不了仗了。”
“你踏马说谁打不了仗!!”一块肉斜刺里飞杀过来,直打老兵面门。
远处几个年轻将军纷纷暴起,抽出了刀,要扑过来剁了老者。
啪的一声,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块肉已经插在了老兵的长矛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接住那块肉的,远处年轻将军们的愤怒,迅速被好奇轰走。
龙王扈节汜拿着酒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
都零儿忙道“老人家,好身手,就依你,赏赐给他们几个。”说完一挥手,膳官不情愿的上前几步,把肉塞到几个老兵的手里,其中一个嘟囔道“我不要。”
独眼老兵扭头看着他们,然后将长矛一甩,那块肉飞向他们,啪的一声,一个老兵一把抓住,稳稳的。几个老兵忙换了面皮,叫嚷着抢光了膳官托着的酒肉,不少中年将军趁机扔出几大块肉,他们接住,高兴的喊着“谢龙王赏肉,谢将军赏肉。”转身跑向行军队伍中,把肉割开分着,引起一小阵骚动,督战官们纷纷抽着鞭子上去打,却被老兵们趁乱挤倒在地,免不了挨上几脚。
不少庶长,血尉们哈哈大笑着,催促加速行军。
都零儿苦笑道“我等久居都城,衣食无忧,卒伍之苦,知之甚少,还请老人家多多指教。”
上行大夫纠宜泄也趁机问道“老人家有多少年岁?”
独眼老兵拄着长矛,费力咬了口饼子,用力嚼着,含糊道“我还不老,区区七十二岁。前军中比我老的不下五六十人。我曾是旹铎老司车麾下。”
中行大夫页输忙道“莫非是旹征将军之父旹铎老将军?”
独眼老兵点头道“正是。”
页输叹气道“旹铎老将军功高盖世,却老死于军司车之职,令人惋惜,他得罪了典侯和寺甸阮甸三家,为中洲城所排挤。”许多中年将军叹气摇头。
龙王扈节汜感慨道“贤能不能得到重用,实为我中洲之祸啊。”
老兵看向龙王,这个传说中最张扬的傀儡,倒也偶尔能说出几句人话。
都零儿忙道“我等起于卑微,旹征将军也是边军,有心建功立业,以图改变,关于中洲和巨风龙族的旧事,多不知晓,还请老人家多多指教啊。”
独眼老兵笑道“先锋官哪里话,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都零儿点头,他来回踱步,问道“风擒卫,真的像军中传说的那样可怕吗?”。
独眼老兵,拼命嚼着,咽了下去,他收起了饼子,伸手轻轻抚摸着脸上的疤痕和右眼,苦笑道“先锋官,假如我们出了巨风密林,遇到的是风擒卫,我们都会死在风州,但愿他们来不及调防。”
龙王扈节汜把头抬起来,不在啃手里的骨头,他嚼着肉,望向那个老兵,细细的听着。
独眼老兵,接过中行大夫页输递过来的木墩,坐了下来,他看着众人说道“我十二岁投军,大小战事虽多有经历,无奈出身乡野,很多旧事,也是听军中老兵们讲的,就说给你们这些后辈听听。我们中洲龙族和巨风龙族,自微龙王朝开朝以来,时近时远,近则为兄弟,远则为世仇,是三天热乎七天凉,凉透又再热一场,反复无常,都不足以表达两族的机变,最大的过节,来自二十多万年前的上微争夺战,风擒卫就是那时建立的。当年暴龙王大举入侵上微,神龙武都王族溃败,龙王爷孙藏于座村,暴龙王,将座村重重围住,放火搜人,被座村农户射中小腹,当日晚间死于营中,自此形成,暴龙王行军不卸甲的传统。”
老兵,接过上行大夫纠宜泄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口接着道“暴龙王诸子割血为誓,要踏平上微,微龙王族联合我中洲龙族,准备救援,其他龙族纷纷响应,组成七族联军,号称百万,前往上微,却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七族让神龙族人作先锋去消耗暴龙先锋军,却切断粮道扣押辎重,导致神龙族人数十次大溃,暴龙族趁机与微龙王族暗中勾连,后来拉拢中洲龙王入伙。神龙王族武都小宗三千死士,从破山小道偷入语暴大陆,与语暴三族结盟,不断袭击暴龙领地,暴龙族主力,才不得不退兵,巨风龙族就是趁这个机会,大举进入上微,要分一杯羹。”
独眼老兵,扫视着众人继续说道“暴龙族,巨风龙族与七族联军达成秘密协议,瓜分上微,由是上微进入微龙王族,中洲龙族,暴龙族,巨风龙族四大行军都督,分管时代,巨风龙族在剿灭天行寨时候,从俘虏中发现了四个座村村民后代,神龙族宣都小宗和武都小宗强攻天行寨,救出他们扶植为傀儡王以号召聚集死士,与四大行军都督大战,后来神龙王族,击败暴龙族,反攻至语暴大陆,溃败于无诺山。自此暴龙王,有了王无承诺,句句是真的传统。”
都零儿忙问道“这是历代暴龙王的信言,分外可笑,原来起自无诺山。为何叫王无承诺,句句是真呢?”
老兵笑道“暴龙王许下重诺,诱使龙语族阵前倒戈,神龙族和语暴三族联军大溃,四大傀儡王死了三个,只有寻巷未在军中。后来暴龙王毁弃诺言,彻底诛杀了龙语族王族,同时扶植三族中的世家作傀儡,控制了语暴三族。暴龙王,后来被赞州不见寻多次击败,含恨而终,他死前告诫子孙,要信守承诺,他的儿子是个有德之人,后来参与微云城弭兵,且终身以此为信条,被称为暴龙族历史上的第一贤王。”
都零儿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暴龙族万贤录中,将他排在第一位。”
老兵,接着说着“神龙族傀儡备王寻巷接位,因罪被秘密关押在莫怀城,后逃走,宣都小宗暗中使用七个替身,以迷惑众人,号召上微,后来不见寻崛起于赞州,救神龙族于绝灭,微龙王族最先溃败,微龙行军都督,死于密城之战,暴龙族败于燕囤,行军都督收拢残兵逃回语暴大陆,并封锁兵道。不见寻兵不卸甲,率大军昼夜急行,在天穹山之战,击败巨风龙族,活捉风州行军都督而后仿冒其笔迹,暗中诱使中洲联军来救援,风擒卫,就是当年为了救出风州行军都督组建,他们都是巨风龙族精锐中的精锐,后来风州行军都督的远方表亲后代,出了不少巨风龙王,风擒卫不断扩大,保留至今。”
都零儿叹气道“我听说远古四大行军都督,只有巨风龙族的,得以保全性命,看来是真的。对了,老人家,我们中洲的行军都督结局如何,真的象书中记载的那样吗?”
“行军都督死的惨呐。”上行大夫纠宜泄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