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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微微笑,公主望着外边月色出神,他则看着她的脸出神。

陈昭和公主的感情,是开在夜里的花,每一时每一刻都不见光,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他将这些珍藏,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可能会全部消失不见。

他并不觉得公主能送他什么礼,珍贵到让他一生铭记。不过只要是公主送的,他就开心了。

那是一幅画,还是一张字?不管是什么,他都会珍藏。

乞巧节的计划,公主跟秦景提了。秦景默默记下公主的要求,打算帮公主安排。他本就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现在也这样,公主看去,却觉得心疼。

她说着说着,就歪到他怀里坐着。

秦景眼下赧红,不管多少次,每次公主来作弄他,他都手忙脚乱。

公主正对他觉得不好意思呢,“乞巧节本来应该就我们两个过,今年却还得跟陈昭斗法……秦景,我真是对不起你,自从遇到你,都从来没跟你过过乞巧节呢。”

第一年她和秦景相遇的时候,秦景处于特别被动的时期。那时候他脸皮比现在还薄,他们的感情也没有稳固下来,秦景不可能和她过这种充满暗示性的节日。

第二年,跟她在一起的是陈昭,而她的侍卫大人,正走遍天南海北,想要找到她。

第三年,就是现在。她想给陈昭一次难忘的经历,她还得委屈秦景。

秦景却不觉得如何,一个节日而已。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和公主在一起,无论怎样,属下都不会觉得委屈。”

公主微微笑,与他额抵额,“我也是。”和他在一起,她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委屈。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会这么相信秦景。

她当然要相信他啊,世上有几个人像他这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坚持要找到她。

她的父母、她的亲人,都疼爱她。但他们的人生中,不是只有她。他们不可能为了她,就放弃自己的生活不要,他们的目光不可能一直跟随着她。

只有秦景会跟随她。

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在她一点消息都没有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放弃。

别人都不是她的,只有秦景是她的。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秦景就可以了。

秦景脸上带着他特有的淡色表情,他从来没有像陈昭那样一脸温柔宠溺地看她。他就算对她好,也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可她就是喜欢他这样!

公主几乎脱口而出一句话,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惊喜不应该这么无声无息,她才不要这么随便说出来。

乞巧节那晚,陈昭走入府邸,便觉得不对劲。

周围太静了。夜雾弥漫,房舍在其中若隐若现。风声赫赫,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越发显得不同寻常。

在深夜中,陈昭的脚步声慢下,他听到好多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

“宜安公主死了,听说是被我们世子亲手杀的。”

“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京里去,咱们王府可就遭了殃。”

“哎……公主也是可怜,年纪轻轻,才嫁了几年啊,就那么没了……”

……

公主死了?

陈昭茫茫然的,听各种人声在耳边不停说道。

不、不可能的,他明明已经重生了啊,公主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啊。

“人呢?!人都在哪里!”他高声喝叫,可放眼望去,又是一个人都没有。

他木然地呆立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公主、公主……对,他要找到她!

陈昭快步向公主的院落寻去,他走得那么快,步下生尘,但他最快赶到的,却不是公主的院落,而是接见外人的大厅。

天又黑又阴,白幡高挂,他走入空荡荡的大厅中,看到正中央的一口棺材。旁有木盆,纸钱飞乱,烧成黑屑,火还未曾熄灭。

陈昭的心如同重重一击,登时喘不过气。

在他混乱的记忆中,这一幕何等熟悉。

公主死了,他一个人跪在灵堂,默默烧着纸钱。他不知道自己该期盼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期盼。他的心跟着她一起死去,没有一点儿希望。

“她……死了?”陈昭喃声。

他眼中神色迷茫,又听到各种声音在他耳边诉说,有的说公主死的可怜,有的说恶毒的公主终于死了……

可他明明记得,他已经托檀娘,让公主活过来啊。为什么他又看到那时候的景象?

那时候的情景重现,把他最大的心事放大给他看,直击他的心脏。他形容枯涩,冷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袍中,他也完全没感觉。

陈昭的心一阵阵发凉,他站在厅门口,望着那口巨大的棺材出声。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又没有做什么。

他回身,忽看到公主白衣黑发,背着他走向远方,她的衣衫飞扬如蝶舞,走得漠然无比。浓雾渐起,遮挡住她的身形。

“郁离……”陈昭喃喃一声,目有清明之色,“郁离!”

他追上去。

公主走得不快,看着悠缓。他在后面追她,却一直无法追上。一会儿能看到她,一会儿看不到她,他一点都不想放弃。

他走到了公主的院落外,公主的身影已经消失,看不见。

陈昭定定地看着院落,他走进去。

他看到拉式门大开,窗外合欢树的白色粉色花瓣,从树上飘落,在一阵阵风中,吹入大敞的窗子。

他想起他就是死在这样的时候。

陈昭走去,他站在门口,看到公主在圆桌前坐着,桌上一壶清酒两个杯盏。她望着桌上杯子,侧脸凉如月。

“郁离……”陈昭轻叫,好怕惊醒她,好怕这是一场梦。

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外的他,冷漠的眉目开始活过来,她唇角勾了勾,声音寡如死水无波,“花好月圆,你不去陪你的美妾,还送酒到我这里。”

陈昭知道她的下一句话:你送到我这里,我是给你面子的。

公主声音淡淡的,风一吹就散,“你送到我这里,我是给你面子的。”

这是一壶毒,酒,是他送给她上路的。京中情况未名,他不能让宜安公主把南明王府状告入京。杀了她,才会保全王府。

陈昭神情恍惚地看着她,看着她拿起那壶酒,看她寡淡无味的表情……一声声闷雷,好像响在他耳边,把他炸焦。

好像一睁眼一闭眼,什么改变都没有。

他还是南明世子,她还是南明世子妃,他还是要亲手杀了她。

他托檀娘重生,他看到公主与秦景那样好,他不惜改变公主的记忆也要留住她……那些突然就变得好遥远。

就好像是他做了个梦,梦里有千机百术,梦醒后,束手无策。还是这样的夜晚,他送酒给她,看她死在自己怀中。

腥甜涌上喉间,苦意遍地都是。陈昭抬起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他眼见公主拿起了酒杯,“等一下。”

他踏步进了屋。

公主看他,没有说话,眼里却有疑问。

陈昭看她许久,走到她面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我陪你喝。”

左边是妻子,右边是王府,哪边都无法得到妥协,他千难万难。

他陪她一起喝那壶毒,酒,如果他们都死了,那就两全了吧?

公主没有说话,她和他之间,早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喝酒,一杯见底后,公主摇着手中玉杯,晃动间酒色衬着杯盏,流光溢彩。

月色微凉,树影婆娑,四周静成这个样子。

金杯玉盏,映着她浅淡的眉目。她淡淡问,“酒里有毒吧?”

陈昭猛地抬头看她。

他在她那样淡笑又凉澈的目光中,心里的难受如沉石落海。她的目光,表明她是知道酒里有毒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被他胁迫而死,她是心甘情愿地去死。

虽然她总说要和他彼此互相折磨一辈子,虽然她总说她绝不轻生……可是如果他亲手把死亡的机会给她,她是会选的。

活着这么累,这么苦,公主苦苦煎熬,早熬不下去了。

她感情强烈,情死便是心死,心死后,身死也是很快的。这样的人,活着太辛苦。可宜安公主,就是这样的人。

公主只是问了一声,并没有想得到答案。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要喝时,持杯的手被陈昭握住。

两人的目光相对。

他拿过她的杯子,自己喝了那杯酒。他轻声问她,“如果死的人是我,你能不能看在我已经死了的份上,放过南明王府?”

“你猜。”她口气凉凉的,没什么感情。不像在和他论生死,而只是在和他闲话家常。

陈昭手撑着垂下的头,嘴角渗出苦笑。他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才要杀她啊。

只是他却又后悔了。

他后悔了那么久,无人可诉说,无处可发泄。

陈昭垂着的余光中,看到公主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畔。她低声问他,“你这样对我,你可曾不安?可曾有悔意?”

陈昭笑了笑,他没有抬头。他口中血迹渗出,他连擦都不想擦。

他感觉到后背一痛,他这才抬头,看向公主。

他看到她手上的匕首,沾着血。公主面色惨白,她力气那么小,匕首才擦过他的衣衫,根本没刺中他的要害。

看到他看向她,她目中带恨,又有些害怕,不禁后退了两步。

陈昭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柔声,“你别怕……我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公主!”宜安公主被后面落下的青年搂入怀中,离陈昭远了些。

陈昭看着他们,低头咳血。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痛所致,还是公主给他的酒中确实有毒。他看着秦景和公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微微笑,“他总是对你好,我总是对你不好,你便选他不选我……”

他眼底有落寞之色,秀致的眉眼垂下,话说得疏淡。也许他不是在和她说话,只是在和自己说话。

公主怔怔地看着陈昭,这是她曾经的爱人,她曾经最爱的人就是他。当她没有之后的记忆,秦景叫她千万遍,都没有陈昭一声叹息有用。秦景想帮她恢复记忆,可他根本没有办法;陈昭只用和白鸾歌出现在她面前,她立时就能想起一切。

这个人……她曾经花掉整个生命去爱他。

可他对她那样坏。

就算他想补偿自己,她也不要了。

“公主,有人来了。”秦景提醒道。

檀娘帮公主制造了幻境,让陈昭回到当年他最后悔的时候。公主一定要陈昭再次感受到那种痛苦,只有他难受,她才能满意。

陈昭也听到了秦景的说话声,他武功没有秦景好,听不到那么远的声音。他却相信秦景的话,对公主柔声说,“没关系,别害怕……没人敢动你,他们不敢抓你……”

他凝望着她的面容,声音带着颤,“……我再也不会杀你的,你别害怕。”

害怕?是啊,当然是害怕的。

她被自己的爱人所杀,谁都会害怕的。

公主泪水沾上眼睫,雅致的陈昭,对她拱手的陈昭,看着她笑的陈昭……她也爱过他,可是在最后,爱恨都不重要了。

当她看到这个人就难受,当她只想远离他,就算他再对她再好,她也不想要了。

公主眼里还流着泪,却抬高下巴,冷冷道,“报复是件令人快意的事,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你是不是也感同身受?”

陈昭只看着她,嘴角在不停地渗出血。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想说。他只看着公主,目光始终平和温柔。

这一次,他没有杀了她。

这一切,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无论是哪种,都让他放下心来。

他知道自己有过错,他也是能改正的啊。只是她不给他机会而已。

秦景看着公主,不言不语。公主忽地握上他的手,“我们走!”

秦景抱住她的腰,带着她拔地而起,向远处掠去。在公主的院落深处,陈昭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很快,他的下属们赶来了,发现王爷受了伤,心中都大惊。

“王爷,公主被那个秦景带走了!”直到这时候,才有下属发现这里的异常。

陈昭吃力道,“不用追,放他们走吧。”

他顿一顿,“至少现在,趁我还没后悔前,让他们走吧。”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也打开了自己的心结。从此后,他只会比以前更难受更后悔,却不会总想着“如果”了。

他经历了那个“如果”,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让他不想醒来。

当然,他到底是要醒过来的。

很快,又有人来报,“王、王爷,地牢门开着,檀娘也不见了。”

陈昭的呼吸已经极困难,唇瓣已经发紫。闻言,他竟然忍不住想笑。一笑下,肺部受伤,更多的血从口鼻流出。

他的声音微弱却坚决,“让她走吧……把她逼去公主身边。”

公主早恢复记忆了,檀娘也在骗他,还有平王的怒火……陈昭笑出声,他总是这么不好哇。

合欢花落,朝舒夕敛,这花也叫夜合。夜合,倒是衬了他和公主的感情。昏昏沉沉间,陈昭默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倒也很不错。人活着这么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去呢?

秦景带着公主离开那里,见公主仍回头看向那处府邸。她浑浑噩噩的,站在街中央,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景怔怔看着她,心里猜到几分,却又说不清,微苦涩。

他垂目轻声问她,“公主要回去看看吗?”

“什么?”风大,公主又在出神,没听清秦景的话。

他声音极轻,恐他自己都听不到,“你要不要回去再看看他?”

这个“他”,他们都知道,指的是“陈昭”。

秦景声音那么低,公主居然都听见了。

她侧头看他,“我回去看他,如果再不回来,那你怎么办?”

秦景抿嘴,没有回答。他想说“属下没关系”,可他张了口,又不太想说。最后,他道,“属下当然希望公主留下,不过如果公主更想回去,公主也不必在意属下的感受。”

他的眼神很专注,“公主,你永远不必为属下而为难自己。”

只要她喜欢,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开心。她想要什么,他都拼力给你。

“噗嗤。”公主乐了,飞他一眼。

她舒服地靠着他,仰头看天空。已经到了后半夜,月亮被掩在丛云中,几乎看不见。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会亮起,红日会升起,又会是新的一天。

小风吹拂。

先前在那处府邸里觉得阴冷的风,这时候就觉得很温和了。

公主静静与他诉说,“秦景,你不知道,我以前是嫁过陈昭的。他曾是我的丈夫,我们也有过夫妻恩爱的美满日子。”

秦景听着她说,他心里早有猜测。在公主与檀娘说那些奇怪的话时,他已经猜了一半。公主现在亲口告诉他那些事,他自然是愿意听的。

谁知道公主这样没形,她说着说着,觉得悲哀事说得烦了,就转头亲秦景一口。

秦景:“……”

公主看他表情呆滞,笑着戳了戳他的脸,“我在嫁给陈昭做世子妃的时候,就跟你睡过呢。说起来,我和你,也算是再续前缘。”

秦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公主期待的目光下,他讷讷,“属下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公主哼一声,“你那时候对我可坏了!你总是对我那么坏,欺负我,把我气哭……”

秦景看着公主口若悬河,他一开始惭愧,想着原来自己曾经对公主那样坏过。但公主说着说着,秦景就没感觉了。

他就坏成那样,被公主骂了大半个时辰?而且,公主到后来完全是胡说八道了——“我想要你陪睡,你都不肯……”

秦景真是忍不了她,“如果公主所言是真,公主那时候是嫁过人的,属下怎么能、怎么能……”

在她恶狠狠的目光中,秦景红着脸,没说下去。

公主踹他,伸手戳他胸口,“怎么能怎样?你说啊!你是要骂我水性杨花吗?”

秦景不敢。

在公主的步步紧逼下,秦景只能认输。只是对于公主讲的前世故事,他持了怀疑态度,他总觉得公主是三分真话,夹带着七分的“胡说八道”,是故意逗他。

秦景搂着公主,为她披好斗篷,自己也站在外侧,替她挡住寒风。他心想: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吧,只要她不难过了,不哭了,他愿意听她总在有意无意间抹黑自己。

公主渐渐也说累了,不再开口。

他们两人站在谁家屋檐下,彼此都没有再说话。虽然不说话,可并不觉得尴尬。他们看月色淡去,朝阳初起,从云后爬出,把东方一点点照亮。

他们看着清晨初生的日头,红光满天,那是何等的壮美。

公主慢慢开了口,“秦景。”

“嗯。”

“如果我嫁给你我会很开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快乐,你会因为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我而不要我、把我让给别人吗?”

“不会。”

他答得低沉却平缓,并没有因此而如何如何激动。好像他早知道,她会问他这句话。

公主回头,看他俯下来的目光。

她踮着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在金光璀璨的时候,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也不觉得如何激荡,这就像是自然而来的决定一样——

“等回去后,你就娶我吧,我愿意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