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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公主出了帐篷,被吹来的飞雪遮眼,颤颤打了个哆嗦。锦兰忙将暖手炉塞到她手中,劝公主不要在外面多站。

这么冷的天,谁没事会喜欢站外头啊?

公主折身欲走,余光看到挺拔颀长的青年转过弯,走了过来。秦景站的位置微妙,正好替公主挡住风。

公主问,“秦景,你一大早的,从哪里来?”

秦景语调平淡,“属下听到前面动静,怕会吵着公主,去看了看。”

“有事?”公主实在了解秦景,阿猫阿狗的打架争执,秦侍卫从来不上心,更不用说去围观。

秦景不喜多事,不论人是非。早上的事他本不想说,但是公主问起来,他会实话实说,“郡主在和霍公子争吵。”

小郡主和霍青开撕了么!

公主挑挑眉,一下子提起了所有兴致。她也不回去保暖,催着秦景带路,要去看场热闹。

到场的时候,小郡主和霍青的争吵已经到了尾声——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微妙的心理,你动手想强杀季章,绝对不值得我原谅!”

“你单凭季章一面之词就定我罪?该说的我都说了,那些都是徐姑娘的推测,你不能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阿静,你得讲点道理。”

“你……你到现在还骗我!你不要往季章身上泼污水……”

“他若真对你好,为什么把莫须有的事情告诉你?”霍青厉声质问,“而你,宁可相信一个侍卫的话,也不信我的话?”

“你要我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把心剖给你看么?!”

“我不要你的心,”小姑娘眼有泪光,雪花在她眉目间化开,“你敢说你没有犹豫吗?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阿静……”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小郡主赫然打断霍青,她转过身,看到角落处站着的宜安公主,“霍青,我们要彼此冷静一下。我要去见我爹娘了,你我之间的事,日后再说吧。”

霍青抬目,也看到了走过来的公主。霍青抬手,压住眉目间的抑郁,向公主见了礼。公主没有顾得上为难霍青,她只发现,方才远远看到阿静的侧脸,纸白又难过,随时会崩溃;而现在,当阿静背着霍青,转过脸来看自己时,那张俏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淡去了,静寂无比。

阿静在跟霍青演戏!

公主惊讶,她发现自己需要重新认识阿静。

公主自己上了马车,一会儿,车前帷帘拉开,着雪白狐裘的小郡主爬了上来。钻进暖融融的车上,小姑娘自觉歪在了公主身旁,挽住公主的手臂。

公主在煮茶呢,嫌弃地推她,“别捣乱。”

小郡主郁闷,“我这样伤心,你既不同情我,也不问我。我还没有你的茶重要吗?”

车内工具一应俱全,马车也行得稳当,煮茶根本不受影响。公主垂着玉颈,认真地洗茶,姿势曼然优雅。袅袅烟霞衬得她眉目朦胧,她声音凉薄,“我不问你,你不是也要告诉我吗?”

小郡主愣了愣,然后点头,“对,我要告诉你的。”只有姐姐,可以让她放心地告知所有事。

就算是最疼她的娘,有些话,她也不敢说。

“季章刚醒来,行动不便,我把他留在了军营。我又怕霍青趁我不在时对付季章,干脆在今早将事情挑开。我要把季章摘出去,把事情变成我和霍青之间的问题,让霍青不要想着杀季章,就能解决一切。”

“那你和霍青之间的问题是什么?”

“我疑心他和徐丹凤之间有私情,”小郡主侧了侧脸,跟说闲话一样的平和语气,“我还疑心他当初求娶我,是报复爹他们。”

昨晚,当季章醒来,当他每说一句话、肺部就痛一次的时候,他仍然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小郡主。

期间,小郡主红着眼,几次求他不要说话,那会加重他的伤势。

季章到底说完了,他不在乎自己伤得多重,他只怕小郡主被蒙蔽其中。

他躺在床上,高烧烧得双唇裂皮、肤色晕红。在老神医为他扎针让他强行睡下时,他仍一遍遍呢喃,“他利用你,他不是好人……你莫被他骗了……”

小郡主捂着嘴,眼泪大滴大滴掉落。她伸手握住青年的手,安抚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季章与她相识多少年,霍青又与她相识多久?

这个人对她这样好,满心都记挂着她的安危。她又怎么忍心辜负他?

“爹那时候是刑部大员,徐丹凤说,霍青家人遇害,和爹脱不了干系。徐丹凤问霍青和我定亲,是不是准备报复爹。这一句,霍青没回答。”刘郁静眼含泪水,说的时候,却轻轻笑了一声。

又悲凉又无奈,又觉得自己可笑。

她好像能亲眼看到夜间密林,那一对男女在林间私会,并说起这种根本不适合被外人知道的话题。

徐姑娘英气勃勃,霍公子端正刚毅。那样远远一看,男才女貌啊。

霍青的家人出事,和平王脱不了干系的话,那刘郁静,在其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为什么她都不知道的事情,徐丹凤会知道?

是徐丹凤自己查的,还是霍青告诉的?若是自己查的,徐丹凤凭什么查,出于什么目的调查?

当想到这些,小郡主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

她不仅得知自己被利用,还察觉霍青已背叛她。

他不曾在意她,一直利用她来麻痹自己父母。日后等他功成名就,他可以揭穿一切,抛弃自己,迎娶真爱。

小郡主将头埋在膝上,喃声,“我简直不认识他。”

也或许,她从来没有认识过霍青。

是她主动追慕的他。

放弃后,又是他找的她。

一切完美浪漫,如童话。世间女儿都憧憬这样的爱情,刘郁静也自洋洋得意,向所有人炫耀霍青对她的好。

她这样好,又漂亮又乖巧,霍青凭什么不喜欢她呢?

他说自己对她心动,她一下子就认可。她都不知道,原来她也会被人骗。

一直要到季章濒死,她才直面惨烈的真相。

公主将妹妹搂入怀中,小姑娘泪掉得更厉害,在姐姐怀中哭得身体颤抖。当然是很伤心的,两年多的时间,小姑娘一直把霍青当爱人。

霍青是混蛋。

在她年少不知情的时候,就开始哄骗她。

一直到现在,到两人摊牌,他仍然在骗她。

“他是混账。”小郡主哽咽。

宜安公主怒意染上眼眸,此刻她除了抱住妹妹安慰,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心底其实还有庆幸:幸好季章没有死,幸好妹妹早早知情,幸好妹妹只是伤心被人欺骗,并没有对霍青情根深种。

不然这时候,小郡主受到的打击,绝不止现在这一筐眼泪。

公主问,“你要如何做?”

“我要告诉娘!”小姑娘恨恨道,“我要让娘看到霍青的真面孔,要爹惩罚霍青。我才不要嫁给他!”

小郡主从小长到大,都没有被人这么耍过。她心中愤恨,脸颊生痛,觉得自己给全天下人闹了出笑话,给人一起嘲笑。

如何能等待?一刻都等不了。

让霍青栽跟头!立刻,马上!

可最后,当见到平王妃后,小郡主到底没有将自己和霍青的事情告诉娘。

公主和小郡主一起下马车,入了专为他们备下的府邸。她们被婆子引着去见王妃,雪已经停了,路还很滑,踩着积雪,发出簌簌声,无人说话。

转廊一过,主屋前的雪已被扫净,她们看到一个妙龄姑娘跪在地上,面对着主屋。那姑娘眉目极美,脸容苍色,因跪的久,身子摇摇欲晃。廊口檐下站着数十个婆子侍女,冷眼看着,见到公主和小郡主,脸一下子笑开花,热情相迎。

那美姑娘也看到了公主二人的身影,面有羞愧之色,垂下头,乌发下耳珠烧红。

“时辰到了,”奶婆婆掀开帘子出来,让人把美姑娘扶起来,“王妃说你可以走了。”

那姑娘被自己的侍女扶住,努力无视周围的各色目光,温柔俯身,行礼的仪态楚楚可怜,“多谢王妃教诲。”

她转身抬目,与公主对视,眼有点点泪光,怕公主看到般别目,之前,还冲公主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小郡主看得分明,她家姐姐下巴抬得极高,眼睛直视前方,把对方的善意从头忽视到尾。小郡主见对方面有受辱之情,眼圈更红了,忍不住想笑:跟她姐姐套近乎?公主那脾气,一般人能套的近吗?

小郡主问公主,“她是谁?你认识?”

“叫程嫣,”公主怎么可能真的没认出对方,不说她记性极好,单说那日在胭脂铺子时,对方和秦景“眉目传情”,公主就不可能忘掉,“下人们给爹准备的玩物吧。”

公主的声音根本没收住,清清楚楚地传到程嫣耳中。姑娘肩膀僵硬,颤了颤,还是被人扶着,走出了院子。小郡主猜,程嫣肯定被公主气哭了。

“她来干嘛?”公主问给她们揭帘子的嬷嬷。

“程姑娘听说王妃名门出身,便跟王爷说,想和王妃学规矩。所以,王妃正在叫她规矩呢,”奶嬷嬷目有鄙夷之色,很快掩饰,徒留冷笑,“这下跪的礼数,不也是规矩吗?”

公主和小郡主面上都带了笑意:这还真是娘的风格。

她们二人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们见到平王妃后,都愣了一愣。平王妃美艳冰冷,相貌出色,高高在上,平时不见笑不见哭,高冷得快得道成仙。现在,她们见到的平王妃依然高傲,依然漂亮,眉间却有了阴郁之色。

她目有疲累,脸色苍白,跟两个女儿说话的短短一段时间,就抬手捏了好几次眉宇。她甚至没有责怪公主怂恿小郡主出远门,跟她们两人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们出去,“去向你们爹请个安吧。”

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才让王妃这样。

平王妃这样,小郡主又怎么会拿自己的事去烦娘?

她们去见了爹,爹还是老样子,不着四六。可比起以前的没谱,现在又多了意气风发。公主看到一些大官围着爹奉承,爹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宜安啊,爹就知道你会平安的!”平王果然极疼公主,见到面就嘘寒问暖。看公主脸颊瘦小,还关切问,“你又病了?好好听庄先生的话,不要乱跑。你娘没罚你?”

公主摇摇头,问他,“爹,我娘是不是生病了啊?”

平王愣了愣,疑惑又茫然,“有么?”他看向自己的随从,随从连忙派人去问。

公主隐有失望:娘都那样了,爹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之前觉得爹和娘相敬如宾,不谈多么恩爱,但也不冷淡。可现在她想她错了。爹很渣,他一点都不关心娘。

从平王妃奶嬷嬷的口中,公主才知道最近的事。程嫣就是知州程大人送给平王的女子,不仅父亲有本事,这个女儿手段也不错。十几岁的姑娘,温柔款款,百般挑逗,把平王勾得心痒痒。

看惯了这么一味迎合自己的俏佳人,再见平王妃那张永远冷淡的脸,便觉得平王妃有些面目可憎。

再加上,身边所有人,都给平王妃施压,要求平王收了程嫣。

这倒不是为程大人考虑,而是为他们自己考虑。打压名门,提拔新贵,自然需要给平王送女人来联络感情。数十年,平王府就只有平王妃一个,大家都纷纷猜测是怎么回事。

如今借程嫣一事,大家都在试探平王夫妇的接受程度。

“所有人都在给娘施压?”公主喃声问。

奶嬷嬷叹气,“是啊,那些人都推自己的夫人,来游说王妃。连平王都被那贱蹄子撺掇着找王妃,跟王妃说什么大度之类的话。”

奶嬷嬷气道,“王妃不是不大度,而是之前王爷一直没这样的打算,王妃以为就这样了。谁知道现在,王爷给她闹这么一出。王爷真是糊涂了,为了城池,还真打算让那个贱蹄子跟王妃平起平坐啊?”

“娘怎么说?”

“王妃说,纳人入府可以,想跟她地位一样,不可能。王爷若敢闹平妻一策,她就当堂撞死以名志,”奶嬷嬷红着眼,求公主道,“王妃一直在为公主和郡主考虑。若王爷成了……,日后公主和郡主的身份绝不可同日而语,王妃不可能让公主和郡主的地位受到动摇,不可能让公主去给一个同龄姑娘请安。公主,你去劝劝平王吧,他不能这样对王妃。”

公主沉默:某个层面来说,娘已经屈服了吗?

她心里有些伤心:自己那个跟仙女似的娘,一贯不把谁放在眼底,到今日,却连自己的婚姻都保不住。

求爹?

公主不屑,爹一向不着调,求他没用。还得靠自己!

当夜回去,公主依然烦恼着这件事。她越想越气,把火发泄到秦景身上,“你们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坏,就会欺负我们女人!”

“属下并未欺负你,”秦景不接受她的说法,“公主不能这样说。”

公主知道自己说错话,便给秦景道歉。她伏在秦景肩上,把自己爹娘的事情一说,郁闷道,“秦景,娘虽然总凶我,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可她是为我好,她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秦景当忠实听客,不加以多言。

公主看着他,“你记恨我娘的不通情吗?”

“不。”

“那你愿意帮她吗?”公主小声问。

秦景转眼看她,“公主,你不用跟属下这样说话。”

他淡淡道,“你要属下做什么,属下绝无二话。你不必试探属下。”

公主抱住他脖颈,蹭了蹭。外界的各种寒冷,让她更加喜欢秦景。你看,陈昭、霍青、平王,他们各有各的坏,在外面多风光多有本事,却都让女人伤心。你看秦景这样好,他就没让她伤感过。

公主和秦景温存了半天,才说出自己的决定,“我爹这个人,我最了解了。他根本不爱什么美人,程嫣能得他的眼,靠的根本不是那张皮,而是程嫣父亲许给我爹的好处。我爹脑子里除了皇帝还是皇帝,别的人别的事,不同程度上,他都能牺牲。所以解决这件事,很简单,让程大人失去利用价值。当程大人没有价值了,程嫣就算是绝色佳人,我爹也不会心动。”

她顿片刻,垂目道,“但其实,我娘的地位会很危险。我爹要打压名门,现在打压,入了邺京后还要打压。什么时候,我娘的处境都很艰难。这是我爹的政治抱负,我也没办法。”

秦景温声安慰她,“王妃不会让自己那么被动的。”

公主笑了笑,也对。这一次是太过措手不及,让平王妃没有准备。但看那日程嫣被平王妃罚跪一事,就知道平王妃在慢慢缓过气。一切会好的。

公主道,“秦景,我要你出行一趟,打破程大人的布局。他要联系周围几城向爹投靠,我要你偷偷潜去,或囚禁或杀人,打破这种联盟。同时,我会给大哥写信,求大哥布置破城。”

她迟疑下,“希望大哥不要拒绝。”她也不确定刘既明会不会答应她,那虽然是她大哥,可也是爹的儿子。刘既明会不会帮平王妃,公主不确定。

“不过,只要秦景你能成功,大哥出不出手,都起码成功了一半。”公主很快振奋。

秦景点了头,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并不算艰巨。当他是陈昭影卫的时候,就经常出这样的任务。秦景至今没有把南明王府的隐秘跟公主坦诚,他当然永远也不会说。

第二日天未亮,秦景便出了城。

公主和小郡主在戎州,小心翼翼地陪着娘,想让娘心情愉快。公主很快发现自己多心了,平王妃很正常,并没有崩溃。该做什么做什么,面对程嫣,也是该收拾就收拾。

光公主所见,程嫣就在娘手下哭了四五次。每次都顶着泪眼汪汪去找爹告状,不过爹一次都没有来找娘算账。

平王妃心不在焉地翻着册子,“王爷是有大志向的人,程姑娘为这么一点小事去烦他,只会让他厌烦。”

“可这样用处很大吗?”小郡主质疑,“你还不是答应让她入府啊?”

平王妃唇角翘了翘,不置可否,“那得她真的有本事入府。”

公主的心跳了跳。

平王妃问起小郡主,“听说你和霍青发生争吵,出什么事了?”

平王妃都有心情问小女儿的事,可见她确实恢复过来了。公主一面欣慰,一面还觉得不妥:总觉得娘恢复得太快了些;接受纳妾又接受的这么迅速,不太符合娘的脾气啊。

平王妃是什么脾气?

看看公主和小郡主吧。

公主和小郡主都是她女儿。

公主什么样的脾气,平王妃身上一定有。虽然平时看不出来,公主却很确信,只要她是娘亲生的,她不信娘和自己与妹妹的脾气差得太远。

你看现在,小郡主明明之前因为霍青伤透了心,却能一本正经地跟平王妃说,“没什么事啊,他惹我不高兴,我要冷他几天。”

公主回眸,静静看了一眼跟平王妃巧笑作痴的小妹妹。

等出了门后,刘郁静认真道,“大姊,我想过了,我现在不能跟霍青退亲。”

公主看向她。

“我不想让爹娘知道季章在其中的作用,就算季章无错,他知道了这样的事,爹娘也会选择封口。他们会杀了季章,而我绝不允许。可我又没有理由保季章,我保不住他。所以,不能说。”

“二则,霍青是爹的一员大将。我这几天查得很清楚,爹人手紧,霍青在他手下位置很重要。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就害爹损失一个人才。霍青毕竟没有动手,他说得对,莫须有。徐丹凤的信口,难以服众。”

“爹娘已经很忙了,前朝后院的事情一大堆,我再把自己的婚事拿出来闹,这也太热闹了。到底是要跟朝廷打仗,还是办家家啊?外敌还没有收拾,自己家里先乱成了一团?我不能让人把我们家当笑话看。”

“最后,霍青的价值没有被榨干净,我怎么忍心就这样放过他?他得为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他得为今日对我的伤害,付出实质的代价,而不是只‘取消婚事’这么简单啊。”

小姑娘负手盈盈而立,俏丽如昔。她对公主嫣然而笑,眼有天真,那天真让人惊乱,“大姊,我说不放过他,就绝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他。”

“我要自己收拾他,比借用爹娘的关系更好。”

公主眸子抬了抬,搂住妹妹肩头,“阿静,你狠起来,真可怕。”

像曾经的她一样。

那时她是南明世子妃,她既不能跟陈昭和离,也不想跟陈昭和离。她要折磨陈昭,要陈昭的生活一团糟,要陈昭永无宁日。要自己在一日,陈昭就别想舒心。

公主那几年在南明王府的生活,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榨干了她的所有。南明王府的人,却也不舒坦。

而现在的阿静,不就在像她以前那样做吗?

唯一的区别,是她爱惨了陈昭;阿静却不爱霍青。

公主问妹妹,“你打算把季章怎么办?”

小姑娘睁大了眼,有些无力地垂下肩。她想留下季章,可她不知道该怎么留。老神医说了,季章这几年都不能用武,不能保护她的贴身侍卫,就是废人一个。爹娘知道了,肯定会把季章换下去。

刘郁静不想季章走。

公主又给她出糟主意,“我早就说过了,让你睡了季章!这样他不就得负责,不就必须留下来吗?”

“……”小郡主目瞪口呆看她,脸红似血,结结巴巴道,“你好龌龊,你、你这是骗婚!”这主意公主都给她出两次了!

公主满意笑:可爱单纯好玩的妹妹又回来了。

她摸下巴,“我当初就是这么留下秦景的。”

“你……”小郡主再一次好同情秦景,“秦侍卫真可怜。”

公主恼怒,什么可怜?那明明是秦景的幸运好不好?

她再不想和这个讨厌的妹妹说话,哼一声就走。小郡主被留在身后,兀自陷入了纠结:睡、睡、睡了季章?那那那那怎么行!

她和季章又不是那种关系!

她会心虚的!

可是不这样,又该怎么留季章呢?

小郡主沮丧,又开始嫉妒公主的身份地位了:如果自己是公主,手里有权有兵有人,就不至于连个人都留不住。

平王妃有烦心事,小郡主也有烦心事,公主发现自己居然是最清闲的那个。清闲的她常日无事,便常去平王妃那里坐坐,顺便欣赏平王妃打压程嫣小白花。

平王妃却不喜她总来自己跟前晃,一开始说她,公主不听后,平王妃干脆让人守门,不许公主进来。

侍女传着王妃的话,同情地欣赏公主青白交替的脸色,“王妃说了,让公主没事就在屋子里坐着,不要跑来跑去,生病了多麻烦。”

当晚,宜安公主就浑身虚脱地病倒了,她猜测是娘诅咒自己的缘故。公主郁闷:亏自己让秦景帮娘奔波呢,娘就这么待自己?

庄老神医为公主诊治,得出的结论让公主吃惊,“不是大事,只是老夫吩咐公主养病为主,自小就不要沾香料。公主之前一直做的很好,现在怎么不听话了?”

他摇头,准备写方子,语气严厉,“公主你的身体经过老夫多年调养,是好了很多,可也不能自己不当心。你没发现你最近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吗?”

公主梗着脖子,“我没有沾香料啊,我从不用香料!”

老神医却肯定她用了香,“并不是淡的不容易注意的香,就不叫‘香’。”

公主不服气,她怎么可能给自己屋里熏香?正要再反驳,公主一顿,猛然想起平王妃不许自己进屋。那香……

娘肯定不会害自己啊,可为什么会这样?

公主不熏香,平王府上下的人为了照顾公主,也从来不熏香,不让身上带一点异味。这个规矩,还是平王妃当年定下来的。平王妃贵女出身,本身是很喜欢调香之类的事,后来为了公主,她硬生生改了自己十数年的爱好,再不碰香料。

如今,平王妃又怎么会突然开始用香?

而且老神医还说——味道极淡,很难察觉。

公主派锦兰多去王妃那里走走。

锦兰回来,让老神医诊看,果然沾了香。老神医摸着胡子,一大把年纪的人,提香提的很费劲,却对王妃赞不绝口,“王妃好手段,这种香若不是老夫,常人根本发觉不了。没想到王妃有这样的爱好……”

“这香是不是有毒啊?”公主忐忑问,不然娘为什么不让她进屋呢?

老神医摇头,“无毒,公主你受不住,是你自己身子差的原因。”老神医招呼小庄宴帮自己搬东西,还要锦兰跟自己一同出门,“这香有点意思,老夫要再研究研究。”

公主挥挥手,把人放走了。

人走后,公主一人沉思,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知道平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她都快忘记这茬了,老神医给她日常诊断完,收拾医箱的时候,不经意道,“公主劝劝王妃,那种香还是不要调了。香本身无毒,但再加上虎尾兰,却称得上是十日剧毒。”

“十日剧毒?”

“慢性毒,十日后亡,悄无声息。”老神医若有所思地看向公主。

公主白着脸,颤声,“我娘不喜欢养虎尾兰。”

她脑子乱糟糟的,本能反驳。后来她镇静下来,慢慢确信,没错,平王妃不喜欢虎尾兰。她嫌虎尾兰难看,从来不往跟前摆,见到了就扔掉……可是,她扔谁的呢?

府上有一个人,是很喜欢虎尾兰的。

公主猛地跳起,顾不上换衣,在侍女的大呼小叫中,奔出了院子。她一路不停,向爹的书房跑去。不断有人来阻拦,但没人敢碰公主。公主横冲直撞,在自己侍卫的帮助下,成功到了平王的院子里。

她站在院门口,抚着胸口喘气,看娇媚的姑娘抱着一盆绿色植物,迈着小步款款走向书房。公主还记得当日,娘拿爹的爱好考程嫣,语气严肃,“他最喜的植物是虎尾兰,我最不喜的也是虎尾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日后如何入府,伺候王爷?”

当日程嫣被平王妃说得泪如如珠,今日程嫣抱着虎尾兰,笑容羞涩甜蜜。

“啪!”一声脆响,怀中一空。

程嫣不敢相信地瞪眼,看到宜安公主站在她面前,那盆花木,很明显是被公主推掉的。

“你、你……”程嫣气得颤抖,却还记得对方是公主,不敢说过分的话。

公主冷声问她,“你一直给我爹送虎尾兰?”

“是,”程嫣小声解释,“王爷喜欢的。”

“你送了几天?”

“这是第十天了。”程嫣不知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却不敢不回答公主的话。

十日剧毒,无声而亡。

公主厉声,“日后再让我看到你往爹这里送花,我就罚你去做园丁,天天给人送花!”

“公主你不能……”程嫣没把话说完,公主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公主说完自己的话,转身就走,遇上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锦兰等侍女。程嫣孤零零地被扔在后头,又成为了大家的笑话。平王在外办公,并没有回来,连为她出头的人都没有。

程嫣浑身发冷,感觉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

王妃、公主……那都是从邺京出来的大人物,每个人都能捏死自己。她要忍,不能输!

姑娘慢慢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抱起自己的花。她安静又沉默,隐忍又可怜,美人孤瘦的模样,总是惹人怜惜的。

公主背着程嫣出月门,问锦兰,“我娘呢?”

平王妃不在府上,她去了城楼散心。公主在半个时辰后赶到平王妃身边,她看到平王妃白衣似雪,风吹衣扬,她手撑着栏木,静看虚空。

独立城楼的平王妃,姿容秀美,外看冰冷,身体里却仿若有火在燃烧,壮丽又肃冷。

“娘!”公主走过去,站在平王妃身后。

平王妃若没听到般。

公主咬唇片刻,轻声,“我刚从爹书房出来,撞见程嫣抱着虎尾兰。”

平王妃猛地回头看她,眸子静沉,幽黑无光,似在吸食一切光明。她盯着公主雪白的面容看半天,肯定道,“你都知道了。”

宜安公主脸更白,她声音颤抖,“娘,你要杀我爹吗?!你要杀他吗?!”

“我不该杀他吗?”平王妃凉凉问,漫不经心般。

公主语塞,那人是她爹,这人是她娘,她娘要杀她爹,她该说什么?

“阿离,男人真是不可信。”平王妃静静道,“他以前对你甜言蜜语,你说什么他都答应。那其实都是骗你的。”

“他说以前的事都算了,之后只有你一个,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那是骗你的。”

“他说你不能生育没关系,反正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不需要再多的,你可以安稳当自己的王妃。那也是骗你的。”

“他对你千应百应,除了政事不与你诉说,其余什么都听你的。那到底……还是骗你的!”

“他对你好,是为了借你的权借你的势!他听你的话,是为了麻痹你,让你放心!他其实一直在骗你……阿离,你说,怎么有人能这样隐忍,骗了整整二十年呢?”

天长地久啊,终被生活所磨。鸡零狗碎啊,这才是常态。

平王妃笑一声,凉淡讽刺,“我不如他,我确实不如他。纵使别人都说我控着他,实际上却是他控着我。可是,既然要骗,又为什么不干脆骗一辈子呢?为什么要让人半路发现?”

“皇帝梦,帝王梦,他做梦都在想,时时刻刻都不忘,”平王妃低眼,幽声,“而我一无所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疼痛不是一朝到来,却是一朝迸发。在漫长的等待和期许中,她开始麻木,开始疲累。

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容忍和原谅?

诸法念念逝,昔日早被他丢在脑后,却还被她时刻铭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娘,爹他、他……”公主说得磕绊。

平王妃指着城楼下面,“我知道他不爱程嫣,他爱的是皇位,他想要的是那个。我是不是需要给他让路?阿离,我想……我想着,他若是死了,那便好了。”

“他死了,我的女儿们地位就保住了,我的父母亲人,就不用指责我了。所有人都解脱,再不用背着‘逆贼’的名号苟活,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的一个皇帝梦,谋算了多少年,牺牲了多少人,卷了多少家庭……我真想给他一朝结束。”

公主看着娘的背影,楼上风这样大,娘的身影纤瘦,在风中这样弱。她看不到娘的表情,却可以想象。

冷到骨子里,一切都成了累赘。

人生,怎么这样艰辛呢?

她听到平王妃道,“他死了,我也不苟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陪他一起死。”顿一顿,“而那个程嫣,会陪他么?不会的。”

公主心中大恸,泪水滚出眼眶。她上前抱住平王妃,“娘,你不要这样!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我不要你们离开,你们是我爹娘啊……我来想办法,我会解决一切!秦景已经动身走了,我让他去……娘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秦景啊。”平王妃回头,怜惜地看着在怀中痛哭的女儿。她伸手擦去女儿面上泪痕,温声问,“我从来没问过,秦景待你好吗?”

公主泪眼朦胧,只知道点头,“他很好!他对我很好!”

平王妃轻声,“那么,阿离,你就嫁给他吧。”

公主微愣。

泪眼中,她看到平王妃面容倦怠又柔和,“阿离,我同意这门婚事了。如果秦景对你好,他身份高低,根本无所谓——只要他疼你,那就好了。”

“娘!”公主哭得更厉害,紧紧抱住娘。

她在茫茫尘世中,惘然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想过、从来不知道……平王妃对她和秦景的婚事点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上前一步,她要跳下城楼;

后退一步,丈夫即将死亡。

千难万难,她踩过荆棘,饮下这杯毒酒,含笑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