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邝九直起身,周帝开门见山,“可知朕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回陛下的话,臣已经知道,并将所有记录禁军人数的册录都带来了,”邝九指一指身后半个高的樟木箱子。
“好。”周帝满意颔首,这个臣子办事一如既往的稳当妥贴,从不让他操心。
当初的祈容也是如此,可惜……太聪明了,注定不适合太长命。
周帝不着痕迹的睨了祈容一眼,随后将注意力放回到邝九身上,威严低沉的嗓音在偌大的殿内响起。
“文武百官在,叛军也在,你说说吧,朕可有下旨让你将禁军将士交给赵守一调遣。”
面对周帝的询问,邝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静默如一幅水墨画像的祈容,神色极为复杂。
邝九这个看似寻常的动作,令周帝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细思,邝九已是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拱手奏答,“回陛下的话,并没有。”
呼……
周帝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真怕邝九突然反水,说出实情,还好,是他多虑了。
“为了避免落下证据,赵守一每次过来调人,奉的都是陛下口谕。”
大殿猛的一静,落针可闻,紧接着所有人齐刷刷的扭头看来,眼神里充斥着巨大的震惊与错愕。
他们听到了什么?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周帝愕然看着底下那个刚刚还被他视为心腹的臣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愤怒充盈了胸腔,并沿着四肢百骸抵达全身,搭在鎏金龙头上的双手因为愤怒剧烈颤抖,青筋在皮肤下一根根突起,身子不自觉的往前倾。
回过神来的周帝双目暴突,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邝九居然敢背叛他,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祈容背叛他也就算了,毕竟是他先将祈容送上死路的,可邝九……
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卑微粗鄙的武夫,运气好,被他看中,一路提携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他所给予的,居然敢背叛他!
该死!该死!
周帝越想越愤怒,一口牙齿被他在嘴里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啖邝九的血肉。
半晌,周帝勉强压住汹涌的怒火,面色铁青,“邝九,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知罪!”
邝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俯身重重磕头,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痛苦,“臣能有今日,皆是陛下之恩,臣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可是……”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斥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恐慌和绝望,“臣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无数冤魂索命,臣……臣实在过不了良心这一关……”
说到后面,邝九已是痛哭流涕。
百官就站在邝九身旁不远的地方,将他的话听了个分明,一个个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失望。
这件事情的真相,他们心里或多或少猜到了几分,毕竟靠着几粒黄豆,凭空就能召唤天兵天将、阴兵鬼差应敌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一两个也就算了,偏偏是千军万马。
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真正的仙人想来也不过如此……
但猜测归猜测,只要一刻没有被证实,他们的心里就还抱着侥幸,现在,呵呵,什么幻想都没有了。
他们每天毕恭毕敬朝拜,山呼万岁的君王,竟是一个双手沾满大周将士鲜血的魔鬼。
刘御史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想看宝座上的周帝,但很快他压下了这个冲动,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周帝无论怎么可恨,依旧是那个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的皇帝陛下,他一个臣子敢当众挑衅,纯属嫌命太长了。
只是……摊上这么一个皇帝,实在让人心灰意冷。
一时之间,刘御史竟生出心灰意冷,挂冠而去的冲动。
事实上,此刻有这个冲动的并不止他一人。
尽管多年的官场生涯,早已经磨平了他们的棱角,混成了老油条,但或多或少还记得年少时的抱负与意气。
“陛下,邝将军所言,是否属实?”
文官的不满尚且只是停留在心中,性子冲动急躁的武官,已是迫不及待问出了声,方脸阔口,身形魁梧,正是先前质疑淮阳王的那名兵部郎中。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周帝强按着心里愤怒到变形的咆哮小人,将目光从邝九身上移开,语气阴沉冰冷,“你这是在拷问朕?”
“臣不敢,臣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兵部官员迎着周帝阴沉冷厉的目光,悍然不退。
周帝冷哼一声,道:“朕不知乱贼究竟许了邝九怎样的好处,让他竟敢当着百官的面如此污蔑朕。”
“这么说来,陛下没做过?”兵部官员梗着脖子继续追问,宛然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还问砂锅在哪里的姿态。
“当然。”周帝嘴角抽搐,即便是城府深不可测的他,也被这个耿直到极点的兵部郎中给气得不轻。
兵部郎中低头看向跪地的邝九,瓮声瓮气道:“你可有证据?”
邝九抹了把脸上的涕泪,苦笑道:“赵守一每次来奉的都是口喻,又怎么会有证据留下;要是赵守一还活着,我倒能跟他当面对质。”
“你这不是废话吗?”兵部郎中挥了挥袖子,没好气的说着。
周帝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行事谨慎,没有落了把柄在邝九手上,否则今日就要坏了大事。
刘御史微微皱眉,死无对证,看样子,这件事是争不出结果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地一动,召邝九入宫问话的事情,虽是祈容提议,但能够说动周帝下旨的,却是江一道以及以他为首的内阁。
这位老首辅打从进这长生殿起,就一直不言不语,默默打酱油,唯独办了这件事,要说是一时兴起,打死他都不相信,其中必有蹊跷。
刘御史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江一道,后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瞧不出半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