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十三
一整天的登基大典办下来,时间也不早了,天边的白云此刻都染上了一半散步过来的赤橙。
领人站在前头宫道拐角处的红衣女子相貌明艳,姿态端方,只可惜眉眼间夹杂着少许挥之不去的阴郁。
不过这份阴郁并非冲着谁人来的,而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太顺心的事……
在唐今一行瞧见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也瞧了过来。
“唐今?”
女子略略抬高了几分眉梢,一下便喊出了唐今的名字,明显识得她。
唐今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按理,她应该喊上一句太子妃。
可太子如今已经做了皇帝……
唐今就干脆跟着旁边的太监喊了,“下臣唐今,见过娘娘。”
秦慧宁毫不掩饰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重生前,她一直活在裴泊之的后宫里,偶尔几次见唐今也都是在宫宴之上。
那时她只顾得和裴泊之的其他妃嫔争宠,都没怎么仔细认真瞧过底下的臣子,但如今一看……
怎么感觉这人老了以后的模样,跟现在年轻时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怎么保养的?
秦慧宁都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保养秘方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
秦慧宁由宫女扶着,慢步走到了唐今面前,“唐大人,本宫在等你。”
看得出来。但唐今不太清楚这位找自己有什么事,“娘娘等微臣做什么?”
秦慧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余光扫了扫站在唐今身边的几个太监,“唐大人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是要聊七皇子的事?
唐今对眼前这位的了解实在不多,但感觉对方能跟自己聊的,应该也就只有七皇子。
唐今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两人便转路,去了一旁的御花园。
“你们留在这。”秦慧宁挥退宫人,率先走进了一旁的凉亭之中。
此处视野开阔,并不怕人偷听。
唐今跟着走入凉亭,前头的秦慧宁便回头看向了她。
只是她光这么看着,好半天也不说话,时间又不早,唐今只好先开口问:“娘娘叫微臣来,想说什么?”
秦慧宁其实还有几分犹疑。
可是……
视线又在唐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秦慧宁到底还是开口:“唐大人可相信,这世上有能预知未来之人?”
唐今眉梢微抬,没有说话。
秦慧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前段时日,本宫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些未来之事……”
“本不过是梦,本宫原也不想当真,可那梦中的一些事情,却在 现实中逐渐实现,本宫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
秦慧宁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唐今脸上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自己突然说这种话,唐今多半不信,说不定还要把她当作疯子傻子。
但她本来也没打算和唐今多说。
话她都说了,至于唐今要不要相信,那就是唐今自己的事了。
她之所以非要将那些事告知唐今……
只是出于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愧疚,与不安。
——那是帮助一个嗜杀的疯子登上了皇位,有可能会致使天下万民受难,致使整个九州大地血流成河而带来的强烈不安。
她虽没什么大志向,重生了也只顾得着自己眼前的那点事。
但她到底不希望自己成为千古罪人,让天下生灵涂炭……
秦慧宁又说了一会,说自己在梦中都梦到了些什么事,现实里那些事又是如何对应实现的。
许久,见对面的青年始终眸色温和安静地听着,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浮动,但好似也没将她的话视作疯话傻话——
秦慧宁的心底也就渐渐有了几分底气。
说来,眼前人可是未来会留名史册,令天下士子文人竞相追捧的千古贤臣,秦慧宁本能地就有些信任对方。
举例完,秦慧宁也就直说了:
“唐大人,本宫的这些话或许荒谬了些,本宫也不期待大人能一下就相信,但有一件事本宫却不得不告知大人——”
“在本宫的那预知梦中,太子令登基之后,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好战嗜杀的皇帝。”
“他将使天下生灵涂炭,使百姓流离失所,因战而死在他手上的人将超越百万之数……”
说到这里,秦慧宁终于看见对面那青年的表情有了变化。
浮在那张俊美面容上的温和之色渐渐褪去,眉眼间自带的疏冷之意便缓缓显露了出来。
那双浅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秦慧宁。
被那样一双通透的眸子所注视,明明对方什么都没有做,秦慧宁却有一种所有秘密都无法遁形的好似被束缚的感觉。
她也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安。
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秦慧宁猜想对方大概是在判断她有没有扯谎,而经过一阵紧张的等待后,对方终于开了口。
“娘娘,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微臣?”
从关系上说,她们实在不熟。
就算因为七皇子而有那么一点的联系,但她们之间也完全不存在什么信任。
在如今裴泊之身死,裴令之已然登基的情况下。
秦慧宁突然找唐今说什么裴令之是个暴君、昏君,会让天下大乱的这种话——
完全就只是在给自己招惹麻烦。
万一唐今转头就将这些话告诉了裴令之呢?
毕竟虽然唐今过去确实是七皇子的人,但按照七皇子的性格,唐今不觉得七皇子会将这种事告知秦慧宁。
在秦慧宁眼里,她应该还是、一直是——裴令之的人才对。
为什么……
“因为。”
秦慧宁认真地看着唐今,一字一顿道:
“在本宫的梦中,引领百姓们推翻了暴君的统治,亲手结果了那暴君的性命,将他的尸首挂上城墙上的——就是唐大人。”
秦慧宁有些紧张。
因为她稍稍夸大了一些事实。
这也没办法。
毕竟这一世裴泊之不可能再去当皇帝,再和唐今一起去推翻裴令之了,她就只能稍稍暗示一下,未来会起义推翻暴君当皇帝的是唐今本人。
反正眼前这个人当皇帝,肯定会比那个暴君好吧……
秦慧宁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唐今的表情。
但对方不笑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实在少得可怜。
即便她说出了这样可以说骇人听闻的话,对方却连眉头都没动过一下。
不过少顷,她看到对方又启了唇:“娘娘将自己的梦……告知过陛下?”
秦慧宁顿时一惊,但很快掩饰过去,“本宫怎么可能将这些事告诉他……”
唐今没有说话。
瞧着那双浅色的眸子,秦慧宁又有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了。
但她又没有说谎。
至少裴令之是怎么死的,他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她告知……
秦慧宁看了眼天色,也不想再继续跟唐今聊下去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唐今,“唐大人若是实在怀疑,便看看这信纸上的内容吧。”
“本宫还有事,就先走了,今日之事还望大人不要告诉新皇……唐大人,有缘再见。”
说完那句好似“永别”的话后,秦慧宁越过唐今,带人离去。
看她走出御花园后拐弯的方向,似乎并不是回后宫,而是朝着宫外的方向而去。
堂堂太子妃,按理就要受封皇后的人,此刻出宫做什么?
——她要走了。
或者说。
要跑了。
唐今收回视线,看回了手里的那张纸。
良久,她展开纸张看了一眼。
纸张写了两个日期,两个地点,分别标注为地动与暴雨。
离得最近的那个日期,就在一月之后。
唐今将那纸重新叠好收回袖中,朝着还等在墙边的那几个太监走去。
其实。
也不用再等那一个月了。
唐今的心中已有猜想浮现。
耳边,又似乎有那嘶哑绝望的声音低轻轻地念:
“唐今,如果你决定要杀我,就这样牵着我,看着我……好吗?”
……
原本在登基大典之后,还有一个新皇宴请百官的流程。
但裴令之嫌麻烦,便让礼部改了改。
说,心疼百官们跟着跑了一天累得够呛,不如大家先回家休息一晚,等到明天再补办宫宴。
这宴请百官本来也不是必需的环节。
大家走走跪跪一天也确实挺累的,宫宴虽然有不少好吃的菜,但到底还是应酬。是应酬就很难吃得放松,还得接着累。
现在皇帝开口让他们早点回家休息明天再来吃饭,百官自然也乐得轻松。
于是,裴令之今生正式登基后的第一顿晚宴,也就变成了独属于他,与他那唯一的来客间的二人晚宴。
换下那一袭繁重的龙袍,裴令之细心沐浴一番,也精心挑选了一套常服换上。
这套衣服表面瞧着没有什么,但内里……裴令之加了些东西。
至于加了些什么东西……
那就不能让他人知晓了。
换衣时,裴令之还对镜照了照胸前的伤口。
他这一剑伤还没好全,不过伤处都已开始长肉了,就是总痒痒的,有些磨人。
看着伤口的模样,恐怕还是会跟前世一样留个难看的疤痕……
不过应当也不会像前世那般丑了吧?
前世她自泰山归来后就不再理他,他带着胸前未曾好全的伤不断上门求她,伤口反复撕裂多次……最后就留下了一个那样狰狞难看的疤痕。
裴令之摇摇头,将前世的事都从脑子里赶出去。
前世是他做得不对,这一世不会再那般了……
裴令之换好衣服,移步外殿。
“唐今还未过来?”
“回陛下,应当就快来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几声通报,裴令之一扭头,就看见他等待许久的那道身影正缓步走来。
原本裴令之在原地等着对方过来就是了。
可就忍了那么两下眨眼的时间,裴令之终究还是没忍住,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周围的宫人自然都已经换成了裴令之可以信任的,不会出去乱嚼舌头的。
裴令之直接牵上唐今的手,低低嗓音里还带着几分幽怨:“怎么这么久,比孤,比朕都慢。”
按理她是应该比他先回宫的。
唐今没有作答,而是瞧了眼裴令之脸上的红晕,“陛下洗了澡?”
“一身香火味就洗了洗……好了,朕饿了,吃东西。”
不想说什么。反正说什么也只显得他在期待些什么……
裴令之牵着她到桌边坐下,让人上菜。
一道道精美菜肴很快摆了满桌,在一一试过毒确认没有问题后,裴令之便让殿中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裴令之将一盘子肉都推到唐今面前,“你爱吃的,朕让他们多做了些,还有这个……”
明明是他的登基大典,却弄得跟唐今做了什么大事要庆祝一样,裴令之将一盘盘菜直往唐今碗里夹。
他这哪像个皇帝……
唐今估计他身后要是有条尾巴,这会都已经不断摇起来了。
说来,狐狸也是犬科。
眼见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多,唐今微叹了一声,“陛下,臣自己来就是了。”
裴令之给她夹了半天,但他自己的碗里却还是空的。
他好似也不饿,就托着脸颊只望着她。
这会听见她开口,却是开口给他来了这么一句,裴令之也不由得停了筷子,危险地眯起了一双狐媚儿眼,“唤我什么?”
唐今选择直接夹起一块肉塞进裴令之的嘴里,堵了他的话,“灵芝多吃些。待会还有得累。”
裴令之一顿,脸上升腾起淡淡热意。
半晌,将嘴里的肉咽下了,裴令之撇过头嘟囔了一声:“也不知每次都是谁先叫累的……”
其实裴令之还想着吃完饭后,先跟她一块去散散步,看看月亮,聊聊天的……
但若是她急着想要,他也愿意给她。
唐今并没有错过裴令之的那一句嘟囔。
她没反驳,也没有接话,只是礼貌性地在脸上挤出了那个用来敷衍人的假笑。浅色的眸底带着某种令人却步的冰冷寒意。
若是裴令之此刻正看着她,估计立时就能发觉不对。
但很可惜,他此时还偏着脑袋。
等裴令之重新将视线落回唐今脸上的时候,唐今也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瞧不出任何异常。
裴令之视线扫过摆在一旁的酒水,眼眸里忽而又多出了几分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