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浮生后来,再也无法起榻。
有匪阁,再也没有海棠公子。
而每日缠绵于病榻的人,心情是会愈发糟糕的。
宋浮生躺在海棠树下,憔悴的姿容,是枯萎的无香海棠。
王小虎死后,拾玉再也没有下过厨。然后宋浮生说:
“小石头,我想吃你做的红烧狮子头。”
拾玉说:“大夫说了,你在服药,只能吃清淡的。”
宋浮生开始发火,掀掉了面前的茶几。
茶水飞溅,落在地面,像伤心的水渍。
宋浮生说:“小石头,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拾玉虽然忘记了守护神,想起了阿爷,可他依旧觉得宋浮生是个神经病。
拾玉看着宋浮生:“我对你不好么?等我从学春堂出来,接了第一个客人,蜉蝣就会把你的死契还给你。”
拾玉从王小虎死后,就变得没有笑容。
甚至那本因朋友变得爱笑的眉眼,也变得冷漠。
宋浮生神情痛苦:“为什么你回不来?为什么你回不来了?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拾玉不想理会这样疯疯癫癫的宋浮生。
他去厨房给宋浮生做了两道清淡的小菜和粥。
但宋浮生又把那两道小菜和粥都打翻在地:
“我说了,我要吃红烧狮子头。”
望着滚烫的粥污了衣摆,拾玉突然发现个事实:
他真的...真的好讨厌宋浮生。
拾玉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馒头砸宋浮生腿上:
“病死和饿死,你自己选。”
然后,拾玉去了学春堂。
拾玉很讨厌去学春堂,因为忘记了守护神,他就觉得一个男人放弃尊严,卑微下贱的去讨好另一个男人,实在很恶心。
取悦的不是心悦之人,就为了换那一点金银,而金银竟还不是给自己赚的。
他是学春堂里,最不听话,也最不认真学的预备倌儿。
然后,每天都被学春堂的监督护卫痛打。
但不知为何,蜉蝣得知了这一切,竟是由得他去。
拾玉就每天坐在角落里,看别人怎么搔首弄姿。
授课的红倌儿有时候看不惯他心高气傲的样,就逼着他学。
拾玉就忍不住犯恶心,吐了对方一脸。
久而久之,那些人竟倒也不管他了。
但饶是这样,蜉蝣也让他正常从学春堂里‘出了师’。
再也不用去学春堂的那天,拾玉发现,宋浮生竟又能站起来了。
宋浮生站在海棠树下,姿容明亮,朝拾玉露出久违的笑容:
“小石头,我病好了。”
拾玉没有什么表情:
“挺好。”
宋浮生就又露出痛苦的神情:
“小石头,你现在怎么这么冷漠...”
见宋浮生又要开始发疯,拾玉转身就走,却被宋浮生拽在了怀里。
宋浮生道:“你还真是块..没心的石头啊。”
拾玉其实很不喜欢宋浮生这样的亲近,他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在学春堂待了这些日子,让他对宋浮生这样的行为,犯起了恶心:
“放开。”
宋浮生没有放开:“放心,只要我能给蜉蝣赚很多钱。蜉蝣就不会让你接客。”
拾玉推开宋浮生,气得有些发抖:
“我已经告诉了蜉蝣,我来换你。”
宋浮生轻笑:“有匪阁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若赚不到足够的钱,蜉蝣真的会把我的死契给你?”
拾玉鼓气:“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宋浮生道:“什么办法?勾引蜉蝣,用他的性命做威胁,给你我的死契?”
“小石头。你做事就是这样,总不喜欢考虑后果。鱼死网破固然勇气可嘉。可你有没有想过,沧月城很大,它讲法度。”
“它的法度,也许不是为了那些有钱有势的恩客定的。但它一定是为了我们这种浮萍之人定的。”
宋浮生试图再次接近拾玉,拾玉就不断往后退。
最后宋浮生定在了原地,杏眸温柔:
“小石头,我已经脏了。所以,我希望你是干净的。”
拾玉没说话。
从他独自找蜉蝣要宋浮生的死契时,他就明白了蜉蝣一直看他的眼神,也明白了当年小金和宋浮生争吵的真实含义。
蜉蝣说:“要继续住也不是不行,拿钱买。”
有匪阁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都是人。
拿人来买就行了。
所以蜉蝣意味深长的笑。
所以宋浮生和小金激烈的争吵。
月季君子带出梅寒公子。
小金就带着拾玉出入风月场。
而他当年,傻乎乎的,一门心思只想学做菜。
身份地位配不上美貌时,就是灾难。
蜉蝣眼里,拾玉是第二个海棠公子。
可是笑话,拾玉从来不是宋浮生,最不会的就是屈服。
蜉蝣得知拾玉又不换宋浮生了,气得摔掉了面前的茶盏:
“宋浮生,你们是觉得我很好戏弄么?当年海棠公子再名盛又如何?你如今已人老珠黄。你看谁还点名要你?”
蜉蝣的眯缝眼,盯着拾玉:
“我只要他。别的免谈。若不能接受皮肉,我可以打造他卖艺不卖身。”
拾玉突然做了个绝望的决定,他问宋浮生:
“宋浮生,你怕死么?”
宋浮生疑惑的看着拾玉,摇了摇头。
拾玉就握住了宋浮生的手:
“其实,我们还可以选择去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一无所靠,背无依仗的人,其实不想挣扎了后,还可以选择去死。
拾玉看着蜉蝣:“如果我们不要死契了,我们还可以选择去死。”
死亡,有时候,意味着自由。
宋浮生忽然笑了:“好。”
蜉蝣被他二人气得发抖,也忘记了喊有匪阁的护卫拦住他二人。他瞪着执手离开的宋浮生和拾玉:
“你们以为死那么容易?你们以为不要死契就能自由?天真,可笑!”
离开有匪阁,拾玉就放开了宋浮生的手。
他不愿宋浮生再糟蹋自己,也不愿自己屈服有匪阁。
所以他决定带着宋浮生去死,而宋浮生也没有拒绝他。
就这样吧,离开这操淡的世界。
死了之后,下辈子再重来吧。
不,如果重来一次,还是苦海地狱间的话,不如不来。
宋浮生道:“小石头,我们最后再看一看沧月城吧。”
“好。”拾玉不知道这腐烂的世界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答应了。他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像是因违背了什么誓言,而感到懊悔和痛苦的自责。
宋浮生带着拾玉逛了大半个沧月城。
沧月城依旧繁华,从他六岁闯进来的时候,就没变过。
高楼红瓦,东西南北街,漂亮的姑娘,俊俏的公子,熙攘的集市。
奇怪,为什么八年过去,沧月城还和从前一样呢...
黄昏的时候,望着夕阳的金光落进宋浮生的白衫上,那株无香的海棠突然就娴静起来。拾玉感觉到了浓烈的悲伤。
手腕上传来一阵断骨的疼痛,拾玉抬起手腕,就看到了手腕上有一只密实的白色镯子。
中央浮雕起一块类似于龙头的云朵花纹,云朵里是一滴极浅的红色,那红色晕染开来,渐渐灌满了整个圆环,突然消失。
过了一会儿,那一滴红色又冒了出来,定格在原地,像漂亮的水晶。
拾玉心里奇怪:“我什么时候买了一只镯子...”
他疑惑的时候,宋浮生就站在卖风筝的摊子前:
“小石头,买风筝么?”
拾玉摇了摇头:“你若想买,便买吧。”
他突然想远离宋浮生...
转过身时,就被人撞到,那人反倒先开口骂:
“谁家的小子,这么不长眼!”
拾玉皱眉,他倒是不介意死前再搭上两条性命。
一个老者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出,却是从一个轿子里发出来的:
“住手。”
轿子上锈满了金丝,非富即贵。
拾玉定定的看着那顶轿子,宋浮生就从他身后走了过来,却是向轿子的方位先行了一礼:
“周老。”
老者听到宋浮生的声音,就拉开了轿帘,露出一张干枯的脸皮和蜿蜒的脸部纹路。他大约是真的很老了,说话都有些微微的涎水:
“是海棠啊。我们有许多年不见了吧。你还好?”
宋浮生没什么表情,却很恭敬:
“托您老的福。还好。”
老者浑浊的目光望向拾玉:
“他是...?”
宋浮生没有回答。
老者却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拉下了轿帘。
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群人跟在抬着的轿子后面走了。
过了片刻后,那跟轿的一群人里,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朝宋浮生跑了过来:
“我家老爷挂念海棠公子。若海棠公子得空,还请去略坐一坐。”
待那家丁远去后,拾玉问宋浮生:
“你...从前的恩客?”
宋浮生没有回答,拾玉当他默认。
拾玉道:“都要死了,赴请做什么?不去了吧。”
宋浮生道:“我...还是要去。”
拾玉冷笑了声,他白色的袍子飞扬了下,就消失在了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