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唐世勋扮作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公子哥儿,自城东的一间车行租了驴车,向城外东南方向的渌埠头行去。
途中,那中年车夫很是健谈,正口沫横飞地跟唐世勋说着昨个夜里到今晨时,城里边发生的各种趣事。
虽说这车夫口中所言多是道听途说的以讹传讹,但唐世勋并未点破。
车夫幸灾乐祸地说,那张二爷的爱妾不仅被杀,他与他的两个孩子,还有管家、捕头曾有才和捕爷于威,竟是都被绑去了陈家巷。
那间绑架曾捕头等人的宅子,乃是陈家的产业。
陈劲真和陈家人不仅殴打张二爷等人,还逼问其家中藏银之所。
在陈劲真的姘头林寡妇家中,更是搜到了张家失窃的一大袋子金银首饰。
证据确凿不是?
守城主将庞大海听说曾有才竟是无端遭到如此迫害,气得要提刀去砍了陈劲真的脑袋。
那县衙里的快班副捕头陈劲真,还有陈家这回可都栽了。
又有那张宅隔壁的孙宅昨夜遭大火,孙大贵也是损失惨重。
这孙大贵可不是个善茬,眼见陈家和陈劲真已经摊上了这许多的案子,孙大贵自然把家中失火和有贼人趁火打劫之事,也全都归咎于陈家和陈劲真所为。
如此一来,陈家得罪的可不仅仅是张家和曾有才,连马知县也得罪了。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陈劲真,而衙门六房之吏房的司吏也是陈家人,这一回陈司吏亦是被愤怒的马知县给直接赶出了衙门。
得罪了城里的军政两位大佬,陈家的势头一落千丈,无人敢帮陈家求情。
那陈家老爷极为果断,两份极重的厚礼立刻送给了主将庞大海与知县马仁义。
随后又是给曾有才和张家各种补偿。
据这车夫说,张家与陈家的交情极深,张耀武接受了补偿。
但身心受到巨大创伤的大捕头曾有才如何愿意接受?
何况他的‘爱将’于威亦是和他一同被劫,这等屈辱之事,曾有才可不会轻易罢休。
不仅如此,曾有才还举一反三,那桃花巷中的林寡妇家不是搜出了失窃的金银首饰?而众所周知,林寡妇的姘头岂止陈劲真一个人?
谁不知道文家五公子文秀才,和彭家的彭四爷都是林寡妇的姘头?还有那埠头帮的打爷更是林寡妇最早的老相好不是?
打爷如今不在城内,那便抓文秀才和彭四爷!曾有才极为果断,这会儿他恐怕已是将这两人也全给锁拿了。
唐世勋听到这儿,心中不禁暗笑。
这些个地方的豪门望族虽然都底蕴深厚,相互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但他可不认为这些家族之间会有多么坚固的情谊在。
这一宿的混乱,恐怕只是个导火索而已。
至于后续又会怎样发展,谁也无法预料。
未时。
距离县城十余里的渌埠头,人山人海。
由东安县城东门而来的大道,直通湘江岸边的大码头。
宽阔的湘江上与码头边,船帆林立。
码夫们正在卖力地搬卸着货物。
码头旁有数座望楼,另有两座对着江面的小炮台,数队献贼士兵站在各处巡视着整个渌埠头。
通往码头的大道两边商铺林立,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各间铺子之后是不知凡几的大小仓库。
更外围,则是密密麻麻的难民窝棚。
在渌埠头外的高大牌楼前,车夫扶着唐世勋下了驴车,并笑问:“这位公子,您晚些时候可是要回城里?”
唐世勋淡然一笑,打趣道:“怎的?你想拉趟回头生意?”
车夫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憨笑道:“若是公子您待的时候不长,小的在这儿等着您便是。”
唐世勋故作好奇地看着他,笑问:“你为何觉得本公子待的时候不长?”
“嘿嘿!”
车夫抠了抠后脑勺笑道:“猜的。”
“哦。”
唐世勋不置可否地笑道:“那行,酉时之前我便回城。”
他走了几步后,又扭头睨了一眼这看似憨厚的精明车夫。
从车夫那彷如刀刻般的皱纹来看,年纪该有四十多岁,唐世勋笑问:“老叔贵姓?”
“哟!不敢当。”
车夫连忙憨笑着拱手回答:“大家伙都称小的老田头。”
唐世勋微微颔首,负手走向渌埠头前的高大牌楼。
他留意着牌楼柱子上的诸多印记,发现了李有茂刻的暗号。
随后他缓步前行,在一间名为‘醉茶轩’的茶行里看到了李有茂的身影。
只见李有茂正跟两个小厮在茶行内凑了一桌,正在吆五喝六地耍着骰子。
唐世勋心中冷笑,径直走入茶行内,故作好奇地打量着货架上的各种茶叶样品。
李有茂等三人自然看见了唐世勋,但他们竟是继续在耍钱。
直到李有茂晃眼间看到唐世勋的右手做了个奇怪手势,方才心头一惊。
他连忙让那两个小厮继续,而他则点头哈腰地走到了唐世勋身旁。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李有茂大声笑道:“这位公子,后边还有许多好茶叶,您请!”
说罢,他引着唐世勋走进了里边的储物间。
关上门,李有茂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公子,今日也没个生意,是以和店里两个伙计……嘿嘿!”
唐世勋并未理会他耍钱之事,低声道:“来这儿后可有甚见闻?”
“有的有的!”
李有茂连忙点头,他捋了捋思绪,给唐世勋开始讲述他的见闻。
要说这渌埠头如今的货运,比太平年月差了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虽说码头上看起来也甚是热闹,但货物种类不多,且几乎都以粮油糖盐、粗布棉布和木料一类为主,湘江上也多是运兵、器械和辎重的江船等等。
而如李有茂所在的这间茶行,近一个月来几乎没出过几次货,也没个新货运到渌埠头,如今他们老板卖的也只是存货而已。
李有茂又举例渌埠头的瓷器行等等,那更是毫无生意。
这些行当在此地大都只是作为中转和仓储,货,都是要运往南边的广西、广东与更远的安南等地。
又比如从两广过来开货铺的商人,他们卖的如象牙、玳瑁、珍珠、沉香、粤西焦葛布等等货物,自八月以后,便再无新货到。
皆因献贼和广西的大明官兵在黄沙河关对峙,导致湘江与官道的商运皆被阻断。
因此这渌埠头看似热闹,实乃南下的难民太多之缘故。
而许多人都听说过渌埠头繁华,皆想着跑来谋条生路。
僧多粥少,这便是渌埠头如今的现状。
又因着没事干的难民太多,为了在码头上抢活计,大打出手者时有之,又有那无赖地痞亦是愈多。
而商人们如何不精明?眼见搬运货物的难民如此之多,不愁找不到苦力,他们更是愈发压低价钱。
有时难民辛辛苦苦做一天下来,竟是还不够自己吃一顿饱饭,还有家人又该如何养活?
说到这,李有茂不禁叹了口气。
随后他又笑着说,但这等情况到了这个月倒是变了些,因难民们中可不乏精明之人。
各种老乡会、码夫帮等等逐渐兴起,而一旦拉帮结派,这势头也是越来越大。
这些个外来帮派开始向商人们争取利益,一旦无果,他们甚至敢在献贼守军的眼皮子底下打砸抢。
这又惹得商人们与埠头帮等当地帮会联合,并以各种法子对外来的各类帮派挑拨离间。
因此每到了夜里,这渌埠头可是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