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至。
自从大年初一晚下了一阵子小雪,直到这元宵节,零陵县一带便再也未下过雪,天气干燥至极。
没有瑞雪,又岂有丰年?
上午,零陵城内各条主街已是张灯结彩,不计其数的百姓涌出大西门,有的更是越过了大西桥外的营地,他们纷纷踮着脚向西边的官兵前锋营张望着。
大西门城楼上,秦知府和柳将军等一众军政要员以及秦薇儿亦是举目远眺,他们的脸上满是复杂之色。
只见官兵的先锋营内已无‘陶’字等一众将领的认旗,取而代之的是‘唐’字大纛和‘白’、‘庞’等各部认旗。
先锋营外,身披黑色披风的骑兵们四处游弋,又有身披白色披风的步兵整齐地踏入营内,唐夫子的唐家军在今早夺下了官兵黄田铺大营以东的先锋营!
柳大钧站在高耸的大西门城楼上,听着城楼下百姓们愈发齐整地高呼唐夫子之名,他不禁拍着栏杆叹道:“又是兵不血刃啊!”
说话间,他那凌厉的双眼中不经意地划过了一抹嫉妒之色。
秦大人拍了拍柳将军那厚实的肩膀,捻须笑道:“大钧啊,你和叶参将昨日破晓可是身先士卒取得了楚江圩大捷!百姓们对你们也极为敬佩啊!”
一众府衙官员和柳系将领们纷纷在旁附和,秦薇儿亦是诚恳地说道:“舅舅,您和干爹在两线皆大捷,此乃零陵城与百姓们的福气!今年,开了个好头呐!”
柳大钧心中暗叹,诚然,他和唐夫子的确算是两线大捷,但他感到自己的声望始终被那老匹夫给压过一头,这种感觉让他充满了不安与嫉妒!
就说昨日破晓的楚江圩大捷,他其实也筹备得甚为仓促,因他是被唐夫子大年初九夺得官兵的石山脚营地,加之初十唐夫子发行第二期军债给刺激得不轻。
故此柳大钧也是发了狠,让外甥秦三在正月十一那日搞了个‘楚江圩军债’出来,并在府正街选了个上好的门店公开发售,那模式自是与唐夫子的军债事务所几乎一模一样。
柳大钧发行的也是一百份军债,且每份只售五千两银子,他承诺一个月内拿下楚江圩,无论成与不成,军债同样能兑回本金,且若成功,楚江圩的百间旺铺便是这百份军债的红利。
谁知一开始反响寥寥,除了与秦、柳两家亲近的豪商认购,包括十三姑在内的众多商人皆是持观望态度,更莫说是竞拍高价了。
直到正月十一的下午,唐夫子派他干女儿王秀荷过来认购了三十份军债,那可是十五万两银子!这才让柳将军发行的楚江圩军债被商会的成员们认购一空。
有了银子好办事,柳将军当日便点齐他东大营的全部精锐北上高关岭前线,并与那官兵细作郑罡秘密联络。
在正月十二傍晚,郑罡复来拜见柳将军,并说官兵开价二十万两银子,承诺可将楚江圩完整地‘卖’给柳将军。
当柳将军得到郑罡的开价后,他和侄儿柳锡武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唐夫子那个老匹夫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石山脚营地,且官兵还不烧营,敢情都是用银子买回来的啊?
不过这种事柳将军自然不会去公开,若是二十万两银子能买回楚江圩,对他而言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何况官兵承诺不焚毁楚江圩,那他拿回楚江圩以后岂非可以更快更省钱地开展商贸?
因此别看柳将军身先士卒,实际上他进入楚江圩时就跟唐夫子那边一样,没有官兵精锐、没有任何抵抗、建筑完好无损、没有粮草辎重留下,这不就是兵不血刃的大捷吗?
当他昨日回来报捷时,沿街的百姓们是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还有许多百姓赞他柳将军威武不是?
然而与今日唐夫子夺下了官兵的先锋营相比,柳将军顿时又感到自己的黯然失色,其实他也明白,楚江圩毕竟距离零陵城甚远,而那先锋营就在大西门外,这看在眼里的大捷自然会更让人震惊了。
将近午时,有唐夫子麾下的十余骑兵狂奔至大西门外的原莫将军营寨,并齐声大吼道:‘大捷!黄田铺大营已被唐夫子拿下!官兵退守石期站!大捷……’
零陵城内外再一次陷入了沸腾!
城楼之上,秦大人、柳将军等诸多军政要员们皆陷入了沉默。
其实秦大人、柳将军和秦薇儿三人已是猜到了个大概,不知唐夫子和官兵之间究竟做了多大的私下交易?居然连黄田铺大营都拱手相让?
而其他要员们心里则都有一个极为费解的疑问,官兵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与当初围攻零陵城的时候大相径庭?
在柳大钧身旁站着一位穿着全副盔甲的魁梧汉子,只见他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亦满是复杂之色,他便是秦大人适才提到的‘叶参将’,此人乃是原唐夫子麾下的叶副将叶重远。
在大年初十那日夜里,唐夫子在门滩西码头营地内宣布要建立‘唐家军’,并欲提拔叶重远、白老二和庞大田三人为参将之职。
虽说叶重远对唐夫子开出的职位与军饷皆很是满意,但他毕竟是童古将军的嫡系,如今童古依旧重伤昏迷,叶重远如何能背信弃义投到唐夫子的帐下?
要知道当初童古重伤后,叶重远与二千余骑兵由泷泊镇赶回零陵城南门外时,子诩公子唐世绩拿着翟将军的令牌与叶重远说,在童古将军伤愈之前,望叶副将听从唐夫子调遣,且饷银粮草定然不缺云云。
当时叶重远并未过多考虑便答应了下来,但他再三提醒唐世绩,他只是暂时归唐夫子调遣,绝不是想要改换门庭。
虽说童古将军乃是翟将军的义子,但一码归一码,童古的骑兵营乃是童古和叶重远等人一手打造的!这可跟翟将军无关。
故此在大年初十那日夜里,当叶重远听唐夫子说要建军以后,已是看出老爷子的吞并之意,但除了他和童古麾下的另几个骑兵将领以外,白家俩兄弟和庞大田等人可都没有拒绝唐夫子的建军提议。
而就连叶重远统率的二千三百余骑兵当中,亦有好几个将领低着头喝闷酒,也不看叶重远,可见其心里恐怕也不太排斥正式归于唐夫子麾下。
其实这二千三百余骑兵也不是一条心,其中隶属于童古骑兵营的只有一千人,另一千三百人则是由衡州府、宝庆府乃至长沙府的好几个骑兵营当中抽调而来。
他们之所以听从童古和叶重远的调遣,是因最初的军令就是听从童古的辖制,况且童古的嫡系几乎占据一半,其余将领自是不会有甚异动。
然而到了如今的情况之下,整个南部防线的钱粮大权都在唐夫子手中,这二千三百余骑兵的将领们可就更难一条心了。
因此叶重远自是不会当众跟老爷子撕破脸面,他只是委婉地提出他不能替童古将军做这个主,一切待童古将军清醒之后再做定夺云云。
谁曾想唐夫子当时就脸色一沉,语气决绝地说:‘既然叶副将不愿加入老夫的队伍,那就请另谋高就吧!之前归你统率的二千余骑兵,若有愿意跟你走者,老夫概不阻拦!’
当老爷子此话一出,举座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叶重远也不是个好性子的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他果断地起身告辞离开了主帐,而他最铁杆的几个将领亦是紧随其后。
正当叶重远要率领他麾下的几十个亲兵赶回西塘观营地,以带着愿意跟随他的骑兵们离开唐夫子的势力范围时,子诩公子唐世绩急匆匆地跑来拉住他的马缰,好说歹说劝他在门滩西码头营地再留宿了一晚。
要说在唐夫子的整个南部防线当中,叶重远跟唐世绩的关系无疑是颇为紧密的,因为唐世绩乃是童古将军在宝庆府时亲自任命的骑兵营首席幕僚,叶重远自然清楚这一点。
不过叶重远也很不满唐世绩投靠唐夫子,当初在宝庆府时若非有童古将军的照拂,唐世绩的家人能有好日子过?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当然,叶重远即便不满却也得耐着性子留下来,因为管着后勤的唐世绩手里还有五万两银子的军饷没发给叶重远,且童古将军也在门滩营地养伤,叶重远自然想带着童古一同离去。
而唐世绩在大年初十那晚与叶重远同宿一间军帐,并问他既是不愿继续跟随唐夫子,今后该何去何从?
其实叶重远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要说在唐夫子麾下的这段时日,有一点是叶重远极为认可的,那就是唐夫子绘制的地图可从来不会藏私,因此众将领对于全局的了解委实很是清晰。
那晚叶重远冷静下来之后也渐渐想清楚了,自己离开唐夫子的南部防线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湘口关的莫将军,二是东大营的柳将军,至于南边的申家军自是不会考虑,因为叶重远还想着带童古将军北上衡州府不是?
而唐世绩自然也知道叶重远就是这二选一,他为叶重远分析,莫将军乃是孙将军的嫡系且跟翟将军素来不合,当初翟将军在大江口时被官兵围攻,不正是莫将军坑得翟将军精锐全失才遭软禁?即便叶重远去投奔,莫将军又舍得给多少军饷?
反观柳将军这边,虽说之前也是孙将军的麾下,但毕竟没有莫将军与孙将军那等亲密关系,且柳将军背后有当地的秦家等豪门望族支持,还能愁没有军饷?
况且柳将军麾下只有原孙将军最嫡系的五百精骑,其余的全都是步兵,若是叶重远去投奔,柳将军岂非要倒履相迎?
还有一点最是打动叶重远,如今湘口关以北的湘江航道全都被官兵占领,而就连叶重远当初来驰援时走的九冲岭、楚江圩至高关岭这条北线的陆路通道亦是被官兵占据,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想要北上祁阳县就必然要突破官兵的防线。
而叶重远也想明白了,他麾下全是骑兵,难道不打陆战却去打水战?这岂是明智之举?
因此在正月十一的上午,在唐世绩的斡旋之下,叶重远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五万两军饷,带着肯继续跟随他而去的一千童古部骑兵,还有重伤昏迷的童古,直奔东大营而去。
这委实让柳将军大喜过望,那可是一千精骑啊!他拍着胸口承诺绝不会撤销‘童’字旗,并将童古将军安顿在东大营内,又派了郎中和侍从日夜看护。
柳将军还郑重其事地委任叶重远为参将,许以优厚的军饷,又赠予叶重远一幢位于府正街的宅邸,而后带着叶重远等一千精骑奔赴高关岭前线。
叶重远自然很感激柳将军,但他又如何晓得,无论唐夫子还是柳将军,这两个军头实际上就是当初篡夺孙将军与童古将军等人兵权的利益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