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破晓之光占据大地的山川河海,就意味着远征大帅和夏女帝的功德之事彻底失败,界天宫无法给世人众生一个交代。
界天宫外,万剑山、沧溟山、翠微山、以及各大世家、临渊城、云都、骨武殿的人都竭力加入,抵抗席卷而至的黑云,试图抗击那妖邪如晦。
“轰!”
王城在姜宁的身边,挡去了阴恻恻的风。
男人侧脸的棱角分明,目光越发深邃,只低低地说:“别分神了,姜姑娘。”
“好。”姜宁不作他想,沉浸于战斗的狂热。
“姜姑娘。”
“做什么?”
“你照过镜子吗?”
“。?”
姜宁脚步一顿,神情微愠,恼气写在了眉目。
前一刻还说什么至死不渝的战友,互相默契十足,东南镇守之地所生羁绊是无价的宝。
这会儿大概意思是让她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丑陋狰狞?
啧。
姜宁冷笑出声,眼神凛冽凶狠,要把王城给活吞了方才解恨。
“如若照镜子的话,你会发现,你的脸上,尽是担心。”
“你在担心,侯爷。”
王城的话一针见血,戳中了姜宁心底不肯诉诸的倔强。
女子清丽的面庞明显多了一丝慌张,是被戳穿坚冷面具的慌张。
害怕自己的心事外人知从而被揪着软肋过一声好丢脸。
“你担心侯爷连做做样子都不肯的懈怠,明日曙光一来,战后的人们脑子一清醒,就会口诛笔伐。你又怕她会因此寒心,失望这人世人情的薄凉。”
“姜姑娘,你在害怕。”
“你知道吗?”
王城邃然的眼眸,如这夜色,深深地凝视着颇为手足无措的姜宁。
姜宁扭过头去,“你不担心吗?”
“我不会。”
“骗子——”
姜宁嗤了声,“你只会比我更担心。”
“我不会,是因为我知道,这人世间,曙光侯最不惧破晓。”
姜宁倒抽了一口冷气,再度看向了楚月的身影。
三炷香,燃了一半。
山海符箓,多如潮水。
童女蟒,转印塔,接踵而至。
那个身穿龙袍的女子,依旧跪在蒲团,仿佛看不到旁侧的杀机攒动,血腥漫天,看不到那些竭尽全力而战的勇士,囊括界天宫的羽界主,以及她的两府家人,麾下士兵,昔日旧友,独她无二。
“段队长。”
就连韩洵都觉得古怪。
“曙光侯不该是袖手旁观横眉冷对的人。”
他拢了拢眉,百思不得其解。
段三斩“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龙子蘅。
龙子蘅对曙光侯的担心,未免太形于色过于黏腻了些。
第七队长周云踏步而至,玄白华服着身,手执一把通灵折扇。
“段队长,你觉得,曙光侯会一直不动吗?”周云好奇地问。
段三斩疏离淡漠回:“他人之事,不好揣度。”
周云叹息摇扇,“怎奈周某最爱揣度他人之事了。”
他兴趣正浓地盯着楚月看,怎么都瞅不来个明白。
传言匹夫之勇,而今稳坐蒲团不管春秋也不管烟雨。
韩洵瞧着周云的折扇问:“冬日这般冷,周队长还摇扇,岂非更冷,有何意义?”
周云面色一黑。
摇来颇具风月的诗情画意,古来文人骚客最喜其中的雅兴章程。
这厮懂个屁。
他看向了夜墨寒。
这些执法队成员里,恐怕除了自己,再无第二人知晓这位楚帝夫就是洪荒上界的七杀天夜尊殿下了。
有道是,神仙眷侣,夫妻同道。
眼下,没有几人能看出来,夜墨寒的付出,比羽界主还深。
那作为妻子的她呢。
周云有些为夜墨寒不值。
他自认为是夜墨寒在洪荒上界的唯一好友。
他看得出夜墨寒为曙光侯的付出,就差把自己埋在烂泥,滋养出一朵曙光花儿了。
……
诸天殿。
梵音台。
山海符箓纷飞,如一场鹅毛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
清远沐府的偏殿,沐君泽绝望地看着紧闭的门,南阳大师执行道法,运转起了十六童女阵和转印功德塔,十六个腹部鼓鼓囊囊的童女蟒,一并缠到了转印功德塔,塔身越来越多,暗红生绿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只眯起眸子偷偷看上一眼都让人眶部生疼神经猛跳,吓出一身寒气又忌惮这转印功德塔的无限无穷之力!
不管是梵音台上的缠目少年,还是清远沐府的祁老,都在等待蚕食完功德的破晓时分。
祁老问:“如何了,南阳大师。”
南阳大师:“好事将近,唯东风耳。”
“来人,给南阳大师取来金盏,当好好孝敬南阳大师!”祁老大笑。
梵音台的僧人亦展露了笑颜。
“快了。”
功德全部脱离了远征大帅和夏女帝。
只差一步之遥,就是功德圆满了。
福洒诸天,好个人间红绸年,流星踏瑞雪。
地海之上的夏烟雨,眼底焦灼难耐,慌张不已。
“侯爷——”
她的声线都在颤动。
她不愿去怨怪侯爷。
但她心痛夏女帝一生苦守来的功德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楚月置若未闻,缓慢地阖上了双眼,睫翼在眼睑之下,遮盖出了鸦羽般的阴影,不管东南西北风,她自巍然不动,纤纤身影,恰似一座巍峨的山,在这晦暗不明的界天宫。
“轰!”
狂风如刀,又似雷霆,撞开了界天宫的红墙绿瓦,灵玉珊瑚。
于是,飞沙走石漫天。
这已是五更天了。
冬日的白昼比春夏要晚来一些。
再等等,就是曙光了。
曙光会宣布符箓们的胜利。
将士们无能为力。
却无一人打扰楚月。
羽界主看了看楚月,只道:“她累了,无需叨扰。”
尽力就好。
况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若挽留不了功德,就在来日,踏步青云,去九重天上诉冤。
他又怎么舍得去怨怪一个为了海神大地至死方休的战士呢?
这是他亲封的武侯大帅!
是玲玲的女儿!
不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去逼她横刀立马,让她来扭转乾坤。
若是做不到,就把她踩进泥泞里,像卑微可怜的蝼蚁一样成为高傲者眼底瞧不见的肉泥尘灰。
这不可能!
“尽力了。”
蓝老叹息,红了眼,“自古作恶风生水起,常有之事,不必介怀。”
话虽如此,却满是痛心。
老人惨白着脸握着权杖,枯老的手紧紧地攥着,面如死灰,强颜欢笑。
“侯爷,也尽力了。”蓝老低声道:“当黎明破晓,朝阳升起,就说是老朽的无能,切莫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引到侯爷的身上去。”
羽界主苦涩,“蓝老,你曾说过,这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
“既然如此,你便安心。”
“有我这个壮年人顶着,你这白发翁何须忧虑过甚?”
“我作为一界之主,无能为力,若非要有一个人被芸芸众生的唾沫淹死,那必然是我羽界主身先士卒。况且,众生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的伤害作用。反倒是那孩子,承受得够多了,别再让其被恶意重伤,寒了有志者的心。”
羽界主红了一圈,血迹斑斑的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则断了根筋脉,血流不止也不知晓痛,想到危难时刻自己连送卫老最后一程的安宁都做不到,严重怀疑自己这个界主是否德不配位,可堪受到后世之人的供奉,天下修行者的仰望?!
“完了。”
那侧,夏烟雨软若无骨,身体无力地瘫坐在地海。
她闭上了眼睛,泪如雨下。
“抱歉。”
“是我无能。”
“终挽不回你的功德。”
“我无法为你铸一个圆满。”
“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微散发着光华的魂灵蜷缩在了一起,瑟瑟发抖着。
悲伤如海,吞没了她。
她难过到,魂灵快要支离流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极致颤抖的嘴唇,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如雨滴在水洼的涟漪,透映出了阴霾天的油纸伞。
“烟雨。”
一声,轻语。
故人的回响。
夏烟雨只当自己是过于悲伤而出现幻听了。
她不敢睁开眼。
消化不掉这结局。
“是我。”
那声音,又响起。
穿过地海,来到她身边。
夏烟雨猛地睁开了眼,诧然地看了过去。
夏女帝浑身都是血色窟窿,还贴满了符箓,被童女蛇所颤,头顶被转印塔镇压。
夏女帝跪下,想要拭去夏烟雨眼梢的泪。
看到自己缠满符箓和蟒蛇的手,害怕污了夏烟雨的魂灵,便收了回来。
夏烟雨发怔,“怎么会?”
眼前所见,着实是国主。
而且是功德尽毁要做孤魂的国主。
但既是如此,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啊。
“国主。”
夏烟雨抓住了女帝的手。
女帝想要把手抽回。
夏烟雨死死地攥着。
再见时,一个是地海魂灵,一个是断德游魂。
相顾流泪,惺惺相惜。
都在内疚懊悔自己没有为对方做得更多。
女帝想着未曾早点发现夏烟雨的想法和布局,竟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
若再敏锐一点,抓住这些稍纵即逝的旁枝末节就好了。
“国主,你的功德没了。”
夏烟雨跪坐着,扑进了国主的怀里。
女帝浑身一震。
阿雨怕蛇。
但不怕满身蟒蛇的她。
女帝眼底的泪,没入了夏烟雨的发梢。
同样失去功德的,还有远征大帅。
她会出现在地海,是和夏烟雨之间强烈的羁绊。
“没了,便没了。”
“我们还能再见一面,万般诸事,又有何妨?”
女帝闭上眼睛,泪水肆意横流在交叉贴满符箓的脸上。
夏女帝和远征大帅失去的功德,分别去往了清远沐府和诸天殿的梵音台。
楚月手中的香,燃完了。
她跪坐虔诚,像是凡道尽头宇宙浩瀚的那一道盘膝镇关的身影。
时间交错,从前和今朝的自己融合交叠。
孤独的。
盛放的。
寂寥的。
张扬的。
直到,差不多的破晓光,打在了两个身影的面庞。
铁血威严的,眉间有一抹几不可见的神性!
……
正是!曙光照亮了夜。
有人欢喜有人悲。
多的是亲者痛仇者快。
梵音台少年勾唇一笑,“很漂亮的功德。”
祁老一掌打在了沐君泽的脸上,打得沐君泽牙齿和血水喷了出去。
老人却道:“君泽,看来,祖宗并不庇护你,也觉得你是个不肖子孙呢。”
“来人,把沐君泽拖下去,碎尸万段,喂给十六蟒。”
“是——!!”
一名魁梧侍卫前来,单手拽着沐君泽的头发,将他拖行了出去,留下了一地的血迹。
沐君泽耷拉着头如行尸走肉,被抽掉了灵魂。
还没喂给十六蟒,就先失了意识。
半会,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声音渐渐变大,愈发尖锐,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苍天啊,你无眼。”
“何为天道!”
“天道作践血肉,看走狗欺弱!”
若有来生,他定不会当什么狗屁好人。
什么良心道德,通通喂狗去。
沐君泽疯魔了般狂笑出声。
笑得令人瘆得慌。
“砰!”突地,屋门被炸裂开来。
祁老惊喜地走了进去,他看见金色的光华满目功德填满了屋子。
“南阳大师,可是功德好了。”
他多想,触摸一回功德。
“别——”
南阳大师刚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声音才出喉咙就被四周响动声淹没。
祁老着急忙慌地伸出手触摸功德的时候,像是碰到了岩浆烈焰。
“嘶!”
“刺啦!”
“嘶嘶嘶!”
他的臂膀如掷火山岩浆,连皮带骨陡然蒸发!!
白色的烟雾像热包子笼屉打开的一刹那。
滚滚雪烟和惹气直冲眉眼。
祁老僵着身体,还没反应过来。
等烟消散些许闻到奇怪的焦味,似邻家烤肉的味道隔着院墙弥到了鼻腔。
他低头一看,才见自己的臂膀快整个没了。
伤口处血肉模糊,焦黑黏连清晰可见。
“啊啊啊啊!”
祁老惨叫出声,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南阳!南阳!”
他恐慌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功德怎滚烫如岩浆?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阳大师大汗淋漓。
他被功德包围,却没有从前那种舒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