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女帝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浅金色光辉。
当透明到肉眼无法捕捉的时候,就是她的启程之始
她听到了神界的指引召唤。
可她还想,多看一眼故人。
犹记得。
那时夏烟雨怀有身孕,瘦削的躯壳,微隆的腹部,在夜风春雨里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比往常的冷峻锋锐显得温柔了许多。
她就想啊。
故人常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或许,也可以是,女子本强,为母则弱。
夏烟雨抚着腹部,微笑地看着她,在黑瘴树下许愿。
“有浓,我想我的孩子,成为大夏的战士。”
女帝则回:“战士,很辛苦。”
夏烟雨眸光灼灼坚毅:“大夏的孩子,不怕辛苦。”
在大夏,有许多的黑瘴树。
但能够用来许愿的,只有一颗老菩提树。
那是大夏初期就存在的参天大树,养育了好几代人,后来被瘴气侵蚀,枝桠发黑,冒着诡谲的墨烟,成了令人生惧的状态,却是大夏人的信仰。
等到老菩提的黑瘴树恢复干净纯粹,就意味着,大夏迎来了新的纪元。
象征着大夏的崛起之日。
后来,又一个大雪天。
夏烟雨临盆之际,惨叫声响彻耳边。
女帝就在外头守着,忧心忡忡。
她以神算窥天机,知晓夏烟雨今日要过鬼门关,生死劫。
她已经点燃血脉为夏烟雨祈福改命了,就是希望夏烟雨能过熬过此劫。
外头,枯瘦如柴的夏有浓披着破旧斗篷,满身大雪,白茫茫一片。
“国主, 外头冷,该回去了。”
“而且根据旧时候的习俗,国主不该听产妇的叫喊之声,更不能见到产妇的血,否则会带来不详之气的。”
身侧的婢女打着御寒的伞,低声焦灼。
国主望着屋内摇晃的灯盏,浑身发寒,害怕挚友熬不过这一劫。
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身为一国之主,没办法让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没办法为夏烟雨带来一个好的暖和的临盆环境。
只能看这寒风瑟瑟,大雪纷飞,要人命。
婢女的话,更让她眸卷血雾,心底一痛。
“新生的孩子是祥瑞,孕育孩子的血却是不祥,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又是怎样的道理?”她愠怒问,压着嗓子怕扰到屋内的夏烟雨。
婢女怔住。
她从未思考过国主所说的问题。
只弱弱道:“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国主反问:“皆是如此,便是对的。”
她不仅要听到夏烟雨的叫喊声。
她还要去看产妇流下的血。
那是为大夏孕育新鲜生命的荣耀勋章,绝非不详!
“祥与不祥,非旧俗说了算。”
“若一直活在旧时候,就永远无法向前。”
就没办法蜕茧成蝶。
国主义无反顾走了进去。
坐在了夏烟雨的身旁,握住了挚友的手。
只可惜,这一劫,夏烟雨未能熬过去。
时至今日,夏女帝才知,她为夏烟雨破的劫煞成功了。
怎奈夏烟雨以命入局,想护她身后功德!
“阿雨,小希成了大夏,最有威望的战士。”
“她还这么小,就已经站在这么高,未来,她攀得越高,大夏就越好。”
夏女帝将近来的事,一一细数。
匍匐在地的那人,并未开口言语,颤动的身躯却出卖了她,流露出了最真实的感情。
“内阁大学士夏烟雨,恭送女帝!”
夏烟雨嗓音微哑,又经一次离别之苦,不敢抬头看国主。
夏女帝跪坐在了夏烟雨的面前,搀扶起了夏烟雨的身体,为对方拭去了溢出的泪水。
“眼下,没什么内阁大学士和大夏国主。”
“只有我们。”
“你从来不是我的殿下之臣。”
“阿雨,你是我的朋友、战友,生死之交互诉衷肠的知己。”
“山川海海,世上知己难觅,而我有幸得遇烟雨。”
夏女帝微笑着,眸子闪动着泪光。
她还在为夏烟雨擦拭泪水,身体的金光涌动,功德呼啸,远方的指引召愈发强烈。
临行前,她对着夏烟雨笑,恰好一滴泪珠眼梢落下,烟消云散。
夏烟雨愣在了原地好久,咧着嘴笑。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有浓,后会无期。”
“……”
凡道尽头,玄黄之巅。
“大夏,夏有浓,叩谢侯爷封神。”
夏有浓从未想过,自己这般沉珂烂木,还能得以封神。
因她从未在乎过功德对自己修道的重要性。
正如她所做的那些事,眼里所见,皆是江山黎民,社稷百姓。
而非利用功德去为自己谋取福祉,否则的话,她在很久之前,就跟着大夏的人走了。
“但愿来日,还有为侯爷开道之日。”
夏有浓目光复杂地看着盘膝的那道身影。
传闻楚神侯不死不灭的意志长存,永恒地镇守在凡人之道,守护着凡族的太平。
今朝一见,确有此事,亲眼所见甚至来得还要更震撼些。
而更震撼的是,镇道楚神侯,封神提笔之人,竟是曙光侯叶楚月。
“且踏神界去,莫要牵挂凡间事,做那清清白白天上仙。”
“能为女帝封神,是叶某之荣幸。”
“今退避诸邪,夺回功德,又见大雪纷飞,正是瑞雪兆丰年。”
“大地、大夏,皆以安邦,相信来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之日,福祉降世,人道、公道、世道、天道,万道恒。”
楚月的声音响在凡道尽头,玄黄气息随之流动,似若烟雾状。
夏女帝行了行礼,红着一双眼睛。
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大夏。
而今踏入神界,须得放下一切,不可操心往日来路之事。
再度起身时,清冷卓绝,毅然地踏入了神界。
只留下一句“侯爷若有召,有浓必回”。
就算放下神界的一切光环荣耀,就算再度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不复之地,她依旧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为楚神侯的左膀右臂。
纵做天上神,不忘凡间人。
“晚辈叶某,恭送有浓女帝!”
“……”
提笔封神后,两位前辈召回功德,踏入神界,才算是功德圆满了。
洪荒界一分为二,两道卷轴自洪荒道的最高处悬落,横穿海神大地、流光海域、垂吊到了下界的位置,龙飞凤舞环绕在旁,绚丽迷人眼。
高处的卷轴之间,金山相连,哟哟鹿鸣,古老的神音从中传出,倒像是神秘的海市蜃楼。
卷轴上方,分别是卫九洲和夏有浓的背影。
此等异象,与朝阳同出,在东方升起,紫霞衔凤开龙花。
“成神了。”
“远征大帅和夏女帝成神了!”
“我们海神大地,有人成神了,还是两位成神之人呢!”
“……”
欢呼雀跃声,震响了四方。
喧嚣热闹,到处皆是。
一双双眼睛,热情似火,无比激动地看着苍穹。
万剑山。
“啪嗒——”
山主手里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之上。
他出神地看着界天宫的方向,眉头死死地蹙着,满是疑惑不解。
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卷轴的身影看去,神息环绕,仙雾缭绕,乘功德而踏仙路过神门,这是诸多凡道修行者们向往的天堂,羡煞了不少人,山主亦不例外。
“峰回路转,竟是因祸得福了。”
“好一个成神,还是双数成神。”
山主百思不得其解,“以他们的功德,凭什么成神?”
那些功德捅破了天,被洪荒上界和诸天万道压着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就永远是被压榨剥削的那一个!
他费尽心思,甘愿与虎谋皮,和周怜联盟,用海神大地的苍生为赌注,去换一个万道的未来,就是想要摆脱掉被剥削的事实,摆脱血淋漓的事实。
白龙王抿紧了唇,疑惑的同时,脑海出现了叶楚月的身影,吩咐下去道:
“打听一下,昨夜风波,曙光侯的动向如何。”
“龙王是认为,夏有浓、卫九洲的封神,和曙光侯有关?”剑山刹问,帷帽遮着眉目,冷冰冰的声线毫无起伏。
白龙王颔首回道:“曙光侯多智近妖,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无法估量的变数。周怜为人,足智多谋,敢去以小博大赌一把,也足够的狠厉。他从未轻视过曙光侯,却也还是摆在了曙光侯的手上,不得不多加留意此人。”
剑山刹不语,指腹隔着鎏金暗纹的黑色手套抚摸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棋子。
不多时,侍卫去而复返,一五一十禀报:
“回龙王的话,昨夜曙光侯,并未有所动作。”
“界天宫乱作一团,她只跪在灵柩前的蒲团,持香守夜,直到黎明破晓。”
“……”
白龙王虚眯起眼睛,满面严肃冷意,盯着侍卫的眼睛,着重问道:“当真如此?”
“当真!我们的人看得真真切切,绝不有假。”
白龙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时而看向界天宫,又望向了卷轴。
剑山刹戏谑地问:“龙王还是觉得,和曙光侯有关?”
“或许呢?!”白龙王语气恭敬,眉目之间都是对着对方的敬重,却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剑山刹唇角微勾,漫不经心道:“一个踏行凡人道的真元境,一个不久前还在火烧元神断骨重组的半废人,龙王觉得,她能左右成神之事?”
山主无心白龙王二人的谈话,正羡慕狂热地看着卷轴。
卫九洲尚未登天梯都能成神。
那他岂不是也能?
山主心动了。
他定会找到,卫九洲成神的关键。
绝非只是功德那么简单!
“小白到底是年轻,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山主说道:“周怜一战,曙光侯的表现确实出色,真元境也能让人过目不忘。但是小白,你别忘了,她是人,不是神,做不到那通天的事。但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秘辛,定要好好彻查出来,知道吗?”
说至最后,万分的凝重肃然,咬字尾音极其的重。
“是,晚辈知道了。”
白龙王低垂下了头,放弃掉脑海才浮出来的想法。
她原觉得,封神和曙光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经过剑山刹的讽刺和山主的命令,白龙王便觉得自己是多虑了。
同时也高看了叶楚月一等。
“海神两位大能成神之事,必会享誉六合,惊动洪荒道和诸天殿。”
“届时,海神大地八方来贺,当然也是各怀鬼胎,好好利用一番,可为万剑山谋取大利益。”
如若以成神为噱头,定会给万剑山带来莫大的好处。
山主心动到,眼底折射出璀璨的光,与那紫气东来的霞光万道相比竟是不遑多让。
“是。”白龙王单膝跪地,两手抱拳。
……
和万剑山暗怀鬼胎不同的是,界天宫和大夏后觉过来,都是由衷的高兴。
助界天宫共渡难关的翠微山等各大势力,俱松了口气,展露出与有荣焉的笑颜。
人群中,轻狂张扬的热血少年挥动着拳锋喊道:
“谁敢再说海神说大夏是贫瘠之地!”
“九万年的瘴气浸淫都能走出一个神。”
“那些珠光宝气香车宝马朱门酒肉臭的人,有何颜面来轻视海神,作践海神?”
这片土地出了神,就算是已故后的亡灵之神,亦是无上的祥瑞。
便意味着,这个地方,日后就是有神庇护了!
还有两位崇高的神来庇护!
海神界士气大涨,沸腾如水。
虽惊诧于二位的成神, 但更多是狂欢今朝的所见所闻上下一同喜乐。
诸天殿。
梵音台。
四下一片狼藉,僧人、贵客死伤无数。
只余下喷薄发热的白烟,恰似人间仙境。
就算是那身份尊贵的缠目少年,都在脸上、胳膊各处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悚然伤疤。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边响起劫后余生的惊呼质问。
“不该是功德归位梵音台吗?那些功德,怎么会吃人?”
“不仅如此,梵音台非但没有留住功德, 还让功德重归卫九洲、夏有浓的身上了。”
少年眉峰微蹙,脑海嗡鸣,头疼欲裂,一时之间根本思考不了太多,耳边交杂轰然的声音更像是密密麻麻的蚊子吵个不停。
“够了!”
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怒自威,梵音台刹那就已鸦雀无声。
那些人动了动嘴,还有诸多的话想要问,到了嘴边,只余缄默和对少年的敬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