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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用食指堵住祁连修的嘴唇,坐正了身子。“和王爷商量一件正经事儿,咱们择日去祭拜老王爷和王妃可好。让妾身这个新媳妇给她们二老好好磕头奉茶一会。”

祁连修早知道清月会有此话。她办事素来周到,自不会落下这桩事。

“也好。老王爷的墓冢在晋阳封地,路途遥远,咱们不必去。择日去一趟相国寺便可。”

清月点头,一切都听祁连修的。

祁连修无奈地笑了笑,垂眸道:“其实就算去墓冢也拜不着他,父亲的尸身一直没有找到,唯有母亲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江清月以前就听说过关于淮南王的事儿。

听说当年淮南王在抵抗突厥番浑部落时,被包抄夹击,围困在秃鹰岭,当时援军未到,他率众军誓死抵抗,故此殉国。淮南王生前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威名远震四方,那些野蛮部落原本对淮南王几乎闻风丧胆。只是秃鹰岭那一战,却不知为何败了。谁曾想到淮南王这一败便是身死异乡,尸首无存。

“我听说后来援军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到尸首也没能找到。首将统领不同于普通士兵,找起来应该更容易,怎么会找不到呢?”江清月禁不住奇怪这件事。

祁连修何尝不觉得奇怪。“其它将士的都在,唯独不见他。倒是那一身金衣盔甲留下了,带着血迹。”

“会不会是被敌军劫走?”清月问。

祁连修摇头:“若被劫,那些番浑蛮夷早用他来换封地。”

清月第一次看见祁连修面露神伤,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放。

祁连修微微挑起唇角,把她抱在怀里。“事情过去这些年了,我本王也不抱什么希望,只当他死得其所。”还好,在他绝望的时候,找回来活得感觉,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

马车往东拐,清月隔着窗纱看见街上有不少行乞的乞丐,其中不乏有女人孩子。

祁连修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今春皇帝四十大寿,大赦天下,放出来不少人。少不得有无家可归的,四处乞讨。”

“原来如此。”清月又看了两眼,见有不少孩子混在其中,回府便吩咐章嬷嬷弄些米粥馒头接济这些人。“只帮病弱、女人、孩子。身强体壮的,一律不管。”

“主子心善,是极好的事儿,可是总这么帮她们也不是个头。”章嬷嬷为难道。

“这我想到了,而今正值春种,庄子里也需要人帮忙,你挑些问题不大的带过去。人若多了,就来我这再领些钱,大不了多置办两处庄子。于她们于我都有好处,各取所需。”清月盘算了一下,她嫁妆里的钱还够买几个庄子的。

章嬷嬷豁然开朗,赶紧代那些人谢过王妃。她情绪有些激动,想起当年她流浪时主子对自己的恩赏。真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

“舍粥的时候别以王府的名义,找座庙或是尼姑庵,以他们的名义办,咱们就算是帮忙的。”清月特意嘱咐道。

章嬷嬷不明白,这明明是让王府立名的大好时机,为何不做?

“赈灾、施舍、救济之类的活计只该朝廷去做,外人代劳,往小了说是多管闲事,往大了说是欺君罔上。”清月回道。

章嬷嬷惊诧地看着她:“欺君罔上?以前奴婢家乡有个叫张大善人的,是个地主,他就时常拿米接济穷人。那么多年,奴婢也没见他被朝廷抓。”

“天高皇帝远,这等小事儿自然没人追究。但若换成皇城脚下,世家大族那个敢犯忌讳?更何况牵扯到皇族血脉的王府。自古皇族是非猜忌多,尽管王爷并非皇子,但若大肆得了民心,皇帝怎可能不忌讳?”江清月这些天想明白一些事。一直以来祁连修为何愿意委身做个闲王。闲王并不是他想做,若想偷闲,他大可不必关心朝中事,也不必伸手帮助帮太子爷成事儿。而今朝中很多事儿由他去做,他却不揽功,把功劳全都归在太子的身上。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避开皇帝的猜忌,表明他无心名利权势。

祁连修本是有封地的藩王罢了,并不能继承皇位,他为何会如此忌讳在人前使用他的权力?说白了,在乎此事的人不是他,是另一个的作为逼迫他忌惮。

这个人必定不是太子,只能是当今皇帝。也唯有他令祁连修不得不掩藏锋芒,退而求其次,以不问世事的闲王自居。而相对的,皇帝对祁连修的‘识趣儿’给与了补偿,比如皇帝对祁连修表现格外的‘恩宠’。实则皇帝的宠爱只不过是表现给别人看的,并非出自真心。

皇帝对祁连修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捧杀。只不过被捧的这人比较聪明,识趣儿的知道退步,故才有而今他二人和谐相处的方式。

清月仔细琢磨过,皇帝之所以忌惮祁连修,其根本原因只怕是源于淮南王。

当年的淮南王战功赫赫,英姿飒爽,在朝中颇有威信,而他在百姓之中威望很大,加之太后对小儿子独有的偏爱……这些足以让当今的帝王对他百般忌惮。

清月想到这,心里顺势就有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当初淮南王的死,会不会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淮南王一死的背后主使是皇帝,那这一切就太可怕了。但凡涉及皇族的阴谋,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清月宁愿这一切是自己多想了。

祁连修处理完太子打发过来的杂事,便回屋来找清月,却见她愁眉不展的坐在贵妃榻上。她手上拿着花绷子,针线扎在上面,眼睛却看着她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

祁连修无奈地笑了笑,凑上前,低首见花绷子上绣错了的飞鸟。“什么时候鸟长三条腿了?”

清月吓了一跳,见识祁连修笑了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东西,果然鸟腿的地方被自己绣错了。“哎呀,走神儿了。”

清月无奈地拆下花绷子上的布,重新换上一块。

“第一绣娘能绣错东西,想必是大事了。”祁连修淡言,目光轻轻浅浅的掠过清月的双眸,在她错愕的瞬间,他看穿了她的心。“为什么发愁?”

清月笑着摇头:“哪有什么事儿。才刚倒是嘱咐了章嬷嬷,得空去接济一下外头的乞丐们,怪可怜的。”

“找两个和尚帮忙。”祁连修笑握清月的手,随口嘱咐一句。

清月点点头:“倒是想到了。”

“你想到了?”祁连修微微挑眉看她,眼中有说不尽的言语。

清月愣住,点点头,她抽出手,低头继续摆弄花绷子。

“王妃好似在怕什么?”祁连修一头栽在榻上躺着,眼角带着倦怠,慵懒至极。昨夜未眠,困倦此刻全找上来了,他有些睁不开眼。

清月支支吾吾半晌,终于下决心跟祁连修说清楚,回头却见祁连修合着样,睡得一派安详。

清月看着他的宁静的睡颜发愣,呆滞了许久之后,她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清月拿着貂绒毛毯给祁连修盖上之后,便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账本。

……

去年京城两大世家潘府和窦府因涉嫌贪污弄权而相继被抄家,除却判罪徒刑的主犯,二府中有上千口人沦为官奴。因皇帝大寿时格外特赦,今春结案时,这些罪名较轻的官奴们便恢复了自由之身。两世家被抄,多数沦为无家可归境地,以至于一夜之间皇城之内乞丐暴增。

章嬷嬷带着人走访几处地方,便回来禀告清月,依照先前她们商量好的办法处置。“寺庙就选定相国寺,住持大师已经答应下了。”

清月想到过几日正好要去相国寺祭拜老王爷和王妃,点头同意,她想到江梧桐和三弟江北,跟章嬷嬷道:“回头捎信给她们,等我回来,我们三姐弟再见上一面。回门那天也就去坐了一会子,气儿还没喘匀呢,又得走。”

“却惹了江大老爷不高兴呢。”章嬷嬷回道。

清月想起江宾璋便没好脸色:“管他!若以后不在我跟前挡路,懒得去管他如何。”

清月把最后一本账看完,没发现什么问题。至少账面上大体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和过错。“看来这个管家高纵横确实不简单。”

章嬷嬷点头:“这位主儿可不好糊弄。油盐不进,只听王爷的吩咐。一见我们后宅这几个娘们就耍横,多喝口水他都是极不愿意的。”

“哦?这倒有趣儿。”清月失声笑了。她本以为抓不着这个管家的把柄了,不过听章嬷嬷这么一说似乎到有戏了。“我还想是不是自己错看他了,当他是个忠仆。就算不忠于我,忠于王爷也极好。不过才刚听你一说,他这样针对咱们院里的下人,怕是有什么缘故。这就好办了,这几日你派人看紧了他。”

章嬷嬷一脸难色:“主子,他一个爷们哪儿能都去,奴婢本就被他盯着,行动受限,一准儿看不住他”

清月想了想,对章嬷嬷道:“你不必管了,我再想办法。”

傍晚,清月一见祁连修回来,便笑着跟他讨要两名侍卫。

“做什么?”祁连修一边脱衣一边笑看她。

清月不打算蛮着他,直接道:“看着高纵横,我总觉得他肚子里有什么弯弯肠子。王爷可愿意借?”

“哟,查人查到本王身边了。”祁连修笑着勾一下清月的下巴,附身轻轻吻了她一下,“报酬已取,人随你挑。”

“王爷待我最好!”清月一乐,点脚在祁连修的脸上啄了一口。

祁连修受宠若惊的看着清月笑:“看来本王这位管家身上的问题很大。”

“可未必,或许是我自己闹腾玩儿呢,王爷可别抱期望。”清月笑了笑,告知祁连修明日去相国寺的行礼都已备好。

……

宁开霁这两日不得闲,好心替三妹妹宁婉蓉查探消息。照理说,凭他大房和二房的立场,他不应该帮宁婉蓉的,偏他这个人见不得女人眼泪,宁婉蓉一哭,他便心软的应下来。

其实宁开霁在心里头多少也好奇晋阳王妃的身份。当初的江绣娘,神似二妞儿,便令他恍惚了不知多少回。才多久的功夫,此女子一转眼变成了卿侯府的大千金,大齐国尊贵的晋阳王妃。

宁开霁想到她嫁人了,心里总是禁不住泛酸,对她的好奇对她的爱慕悉数占据在心头。除了当年待二妞儿时,他心里特别在意过一个人,之后便从没有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虽然时隔这么久,纵然是当初在理国公府对她的匆匆一瞥,他而今再回想起来,还是能清楚地能记住她的五官,她那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

帮助三妹妹,加之他内心本来的渴望和好奇,令宁开霁对这次调查格外上心。

宁开霁领着贴身小厮四处打听了一番,别的消息没得到,却只得了一个有用的。王妃认亲前原本有一个大姐,这位大姐的丈夫名叫牛大郎,而今在城门口开了个茶馆,生意还算不错。宁开霁去了几次,一直没见过掌柜。今日闲来无事,他又逛荡到茶馆。因他出手大方,茶馆的伙计早认识他这张脸了,人一来,伙计便热情的让他上二楼的雅间。

宁开霁还是照例选在朝北最僻静阴冷的那间。窗户一开,便可看到茶楼后院的情景。

宁开霁倚在窗边,接连饮了两杯茶,终于看见后门开了,驶进来一件马车。宁开霁紧张的放下茶杯,脸贴着窗边,仔细看车上下来的妇人,年纪不大。

妇人被丫鬟搀扶下车之后,回身面向马车,车里又探出一个男人的身子,男人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妇人。宁开霁挑眉仔细看,妇人借过布包在臂弯里晃了晃,宁开霁才意识到她抱着的是个婴孩。

夫妻二人说笑了两句,妇人抬手看了眼天,方在丈夫的搀扶下进屋。

宁开霁几番确认那张脸,整个人惊得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宁开霁确定自己认识那妇人。银盘脸,微微偏八字的眉毛,眉下长了一颗痣,模样简直跟巫嬷嬷一模一样。

她会不会真的是巫嬷嬷的大女儿?这个想法在宁开霁的心中生了根,便再也挥之不去。他惊讶于这个答案,但心中也在暗暗窃喜这个答案。如果他推测属实,正好说明江绣娘真的是二妞儿,而他当初的怀疑就是对的。

二妞儿就是江绣娘,江绣娘就是他当初心心念念的二妞儿。

宁开霁赶紧换来身边的小厮来旺,令其隔着窗仔细看好了茶楼后院停着的这辆马车。

小厮看了又看,点头表示记住了。

“你此刻就出去,骑马在外头等着。若是这辆马车从后门驶出去,你就跟上,切不可跟丢了。跟到地方,立马回这里报我。切不可耽误一刻。”宁开霁再三嘱咐道。

来旺点点头,一路小跑下楼。

宁开霁将窗户开了个缝儿,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他就坐在那里守着。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见他们夫妻抱着孩子出来。店小二手捧着账本,点头哈腰的送她们夫妻二人上车。

宁开霁急忙忙下楼,站在门口。不多时,马车果然从茶楼正门驶过,他派的小厮骑着马紧随其后。

宁开霁确认好一切后,松口气,索性坐在楼下的大堂内喝茶。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来旺骑着马满头大汗的跑进来。宁开霁立马叫住来旺,听说那对夫妻回到城南一处宅子里。

宁开霁回想当初,那会子妻子帮他母亲拉拢江绣娘的时候,妻子往江宅送过礼。当时妻子分明说她的住在城西,而此刻来旺却说那对夫妻住在城南。

难道是他打探的消息有误,这对夫妻跟江绣娘根本没干系?

宁开霁有些不甘心,上了马车,命来旺照原路驾车带他去看看那座宅子。

不多时,马车停在江宅门口。宁开霁撩起帘子看,“江府”两个大字赫然写在门头挂着的牌匾上。

也姓江!

宁开霁心中又恢复了希望,却又失望。就算真找到了二妞儿又如何,就算他证实了江绣娘就是二妞儿又如何。她而今是晋阳王妃,双思院已经不能请她入住了。他的思念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年他的企盼都成了空盼,他的谋划都成了白算计。

此时此刻,宁开霁又开始希望他预料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他宁愿这世间还有一个二妞儿可以让他惦记,江绣娘不过是让他另外动心的女人罢了,他最终挂念最在乎的还是他的二妞儿。

宁开霁自欺欺人好一会儿,忽听到马蹄声。他命来旺慢慢地驱车,往街口走,假意他们只是路过。

宁开霁透过窗纱往外,起头骑马的是一名少年,长得高大壮实,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看他衣着一身官服,该是个四品武官。宁开霁转而看后头抬得那顶轿子,抬轿的小厮们走得很轻松,看来是这位小将军耐不住坐轿子,骑着马回来的。

看他年纪、长相和官品,宁开霁瞬间想到了去年刚刚晋封的正四品虎翼将军。此人是大将军柳厚才一手提拔上来的,而柳厚才刚好是江绣娘的亲舅舅,刚好这位提拔上来的将军正是江绣娘养母之子。

三姐弟,相似的长相,相似的年纪,同姓江……

宁开霁脑子里瞬间劈了个大雷。他忙命来旺听下马车,激动地一路冲下车,果然见那名少年将军进了江府。

宁开霁至此方彻底醒悟了,明白江绣娘的身份到底为何。

她就是二妞!

果然女大十八变,他竟然没认出她就是当初那个二妞儿。

宁开霁悔恨至极,气得挥臂狠锤马车。早知道他是二妞儿,他绝不会放任她出府的。那个晋阳王更不会有机会娶她!

气死人了!

宁开霁气得吼一声,一脚踢在了车轱辘上。

“四爷?”来旺看着主子不停的发飙,傻眼了。

宁开霁红着眼瞪他,吓得来旺缩脖子直哆嗦。

“回府!”宁开霁从嘴里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满心愤怒。这件事越想越让令生气。二妞儿明明可以认他的,寻求他的帮助,她却只字未提,只当自己是个陌生的路人。好生叫人寒心,枉他苦恋她那么多年!可一想到他的二妞儿而今安好地长大成人,她不仅风华绝代而且身份尊贵,宁开霁又不禁为她高兴。

宁开霁气得眼眶湿润,又哭又笑。这一路回府,宁开霁坐在马车里不停的变换情绪,反反复复,感觉自己就像疯了一样。

宁开霁愁容满面的回府,满心都在计较刚才得到的真相。宁婉蓉这些日子等急了,得到四哥回来的消息,便立马来找宁开霁询问。

“四哥,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宁开霁情绪复杂的看着她,哀伤地眨了下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四哥并非真心帮我,对不对?”宁婉蓉失望之极,委屈的拿帕子擦眼,她余光时不时地观察四哥宁开霁的反应。奇怪了,他今天没像往常那样哄着自己,反而皱着眉摆出一脸苦涩的样子。宁婉蓉故意抽了抽鼻子,才问他,“四哥,你怎么了?”

“你的事我办不了。”宁开霁蹙着眉头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天夜里,宁开霁甚至不愿回房与妻子李氏同榻而眠,托词在书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