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生产队开始分东西。
宝珠一家三口拉着板车去排队,等着把粮食运回来。
大队长、会计、村支书、各个小队长都在严阵以待,维持秩序。
最忙的是会计。
他那儿统计了工分、粮食数量、钱数,一一核对,现场过磅,交接清楚。还得应对来自社员的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整体来讲,气氛是喜庆的,热烈的,是积极向上的。
村里分的粮食包括小麦、谷子、玉米、高粱、荞麦、黄豆、绿豆、芝麻、花生。
有的多点,比如玉米和黄豆,有的少点,比如芝麻和花生。
宝珠家只分了一小盆儿的芝麻和半袋子花生。
对于这两种珍贵东西,各家有各家的吃法。有的人家磨成香油、花生油,慢慢吃。
宝珠家里都是直接吃的。
张文娟女士特别擅长做芝麻盐儿。把芝麻放在锅里炒熟,加点盐,用擀面杖碾碎,吃馒头吃饼的时候沾一点点,特别香!
花生就直接当零嘴儿吃了,每天吃几颗,吃完为止。
每年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家三口的午后时光,就是坐在一起,每人抓一把花生,边吃边聊天。
他们还比赛谁吃的快,吃的最快的可以再多奖励几颗花生。小时候,宝珠总是赢,爸爸妈妈就把自己手里的花生奖励给她。
小宝珠得意极了,咧着小嘴笑得格外开心,摇头晃脑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吃花生最厉害的人!还疑惑为什么爸爸妈妈的嘴巴那么大,手也那么大,剥花生却很慢,吃的更慢。
后来她长大了,就懂了,爸妈只是想把好的都给她。
然后她就不比了,改成由她来分配。每个人都必须吃一样多的花生。哪怕最后剩下一颗,也要三个人一起分。
宝珠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个谜语,就是和花生有关的,“麻房子,红帐子,里面坐着白胖子”。
这是小时候张文娟讲给她听的,还有一些志怪小故事,都是劝人向善的内容。
分完了粮食,就往车上搬。方学礼自己往车上抱,宝珠和张文娟两个人抬。
旁边站着的一个年轻人过来帮忙,他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动手往车上搬东西。
大家对他的举动都习以为常。
他帮了好几家人了。
宝珠对这个人有点印象,知道他叫傅彦,身世比方学礼兄弟俩还要可怜。
至少,方家兄弟还有个好祖母,给他们养到了十来岁。
这个人,从出生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如果说,田小娥是上泗第一奇葩妈,傅彦的母亲白槐花就是上泗第一恶毒妈。
不仅奇葩,恶毒,还蠢。
白槐花活得卑微又窝囊,她的丈夫,也就是傅彦的父亲傅连,酗酒赌钱还打人,每回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了酒、输了钱,回来就打媳妇、打孩子。
傅彦的爷爷奶奶死得早,大家都说他们是被自己的混账儿子给气死的。
傅连打人,小小的傅彦都知道逃跑、反抗,但是白槐花却是彻底的逆来顺受。
她整天伤痕累累,还得拖着受伤的身体下地干活,艰难的养活一家三口。其实本来还能多两口的,白槐花生完傅彦之后又怀了两次孕,都被傅连打没了。
1958年,傅彦7岁,决定要干掉他爹。
他知道自己人小力气小,倒也没有蛮干。等到他爹又偷偷摸摸去赌钱的时候,他跑到派出所去报案了。傅连他们赌钱,通常都是通宵的,一抓一个准儿。
那时候公社刚刚成立,正想抓典型呢。傅彦的爹就撞枪口上了。
赌钱被抓现行,挨了几次批斗之后被送去改造了,判了10年。
这次抓捕行动大大震慑了歪风邪气,赌钱这种事儿几乎销声匿迹了。
傅彦很聪明,为了避免被打击报复,他去报案是偷偷去的,他也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公安同志也帮他保密了。
所以,大家只当傅连倒霉。
但是白槐花却认定了这事儿和傅彦有关。
可能是小小的傅彦在挨打的时候暴露出了恨意,也可能是小小的傅彦安慰她的时候说过——“妈妈,你放心,我保护你,他很快就不能再打你了”——这样的话,白槐花认定,丈夫被抓走是傅彦搞的鬼。
所以,她把傅彦赶出了家门,大骂傅彦是个白眼狼,他爹出事就是他举报的。
傅家的族老差点被她气死,当时被抓走的又不是只有一个傅连,还有其他几个一起赌钱的人呢。
你说出这样的话,是把傅彦放到火上烤!要是让那些被抓的人的家属知道了,他们能放过傅彦吗?
你这也是想害死傅连啊!要是那些一起被抓、被送去改造的人,知道自己被抓和傅家有关,傅连在农场还能有好吗?
而且,村里人也不相信她说的话,傅彦才7岁,他懂什么?他们还觉得是白槐花举报的呢!可能就是不想再挨打了,就去举报了。完了又不想背上举报丈夫的名声,所以把黑锅扣在傅彦身上!
这个逻辑才对嘛!你对亲儿子都这么狠,去举报一直殴打自己的丈夫,也很正常啊!
再说了,傅彦怎么就白眼狼了呢?有几次傅连追着白槐花打,是傅彦在后面死死抱住他爹的腿,救了她。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而且,傅连那个德行,就算真是傅彦举报的,也情有可原吧。
白槐花的做法让小小的傅彦伤透了心。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坏人被抓走了,妈妈不用再挨打了,为什么她反而不开心呢?为什么会把他赶出来呢?
傅家的族人也出面劝说,让白槐花不要这么做,傅彦还小,一个人怎么生活。
但是白槐花那个女人油盐不进,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改口。
“我男人被他害了,我不可能再要他,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
傅家族人也很犯愁,傅彦有亲妈,亲爹也不是不回来了,他不是真正的孤儿,交给别人抚养也不合适。
关键时刻,傅彦自己做了决定。他一个人生活!
大队长想了想,如果强行让傅彦和白槐花生活在一起,他怕那个女人发疯把傅彦打死。还不如让他们分开算了。
现在是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人头粮,傅彦肯定是饿不死的。他再给安排轻一点的活,多少能赚点工分,其他方面,大家多看顾一点,应该能活得下去。
就这样,大队长和傅家的族老商议了一番,同意让傅彦一个人生活。
依着族老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让白槐花搬出去,住着傅家的房子,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养,那你就滚。
但是这话他们还真说不出口,毕竟傅连不做人,白槐花过的是什么日子,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其实不是大家不帮她,一开始她挨打的时候,本家大娘、妯娌,周边的邻居,都来帮她,甚至一位族中老人还把傅连打了一顿,但是白槐花这人,她是真的不分好赖,人家帮她,她反倒借机向傅连献媚,指责打人的老人多管闲事。
就这,谁还来帮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无论如何,她日子过的凄惨是真的,傅连不是个东西,也是真的。现在傅连被抓了,白槐花又没改嫁,把人家赶出去不合适。
他们傅家,做不出这种事儿来。要是这么无情,以后谁还敢嫁到傅家来啊。
对于傅彦的安排,大家都有点挠头。
大队长甚至表示:“实在没办法的话,就让傅彦去我家吧。”
但是傅彦自己拒绝了。他知道大队长家的情况,大队长的弟弟一家想把自己的儿子给大队长养,大队长都没同意。
要是收留了他,大队长的弟弟肯定会闹的。
“我可以自己住的。我什么都会做。我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扫地,也会下地干活。”
最后,还是大队长决定,把村头一个废弃的院子借给傅彦住,他招呼人手把破败不堪的房子给修了一下,确保屋子能挡风遮雨。
就这样,小小的傅彦就开始独立生活了,也成了方家兄弟的近邻。
大队长特意拜托方家兄弟,看顾一下他。至少,在傅彦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能去给他报个信儿。
方学武和方学礼都答应了。他们和傅彦,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同病相怜。
磅秤。以前农村称大件物品使用。用磅秤称量东西,称为“过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