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心绪尚佳了,大太监能说得这一句,已是对得起这个荷包,明蓁面上带笑对着唐公公点头:“有劳公公了。”转脸再去看明沅:“贵妃娘娘最是仁慈的,你莫要慌。”一面说一面作势拉她的手,把个荷包塞到她手里。
唐公公方才说话并不客气,捏了红封倒多等了一刻,让明蓁说了这一句,便侧了身:“姑娘请罢,可别叫娘娘好等。”
明蓁知道自家是再进不去了,心里“突突”的跳,看着宫门只似兽口,明沅知道她担心,把荷包掖进袖里,反过来宽慰了她一句:“大姐姐去罢我,这位公公送我回去的。”
唐公公这才溜她一眼,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回明蓁拦不得了,贵妃这么做又不是不合规矩,确是不曾诏见她,牙牌也是由着蒹葭宫送到颜府去的,明蓁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再托了人出宫说上一回。
她立在门边看着明沅进去,明沅的肩还平稳,步子也迈得不急不徐,可明蓁心里就是觉觉得抓不着边,见她已经走了一半了,立即转身:“我们往慈宁殿去。”
过得清明天就热起来,往砖道上走一回,明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因着是往蒹葭宫来,恐叫人挑了理去,并不曾坐软桥,此时走的发急,一脚踩出去没立稳,差点扭了脚。
朱衣一把扶住了明蓁:“姑娘别急,那会有什么事儿。”她嘴上说不急,却连家里的旧称都叫了出来,明蓁看看她再笑不出来:“都是因我之过,才叫她遭这份罪。”
明蓁自家也不知道哪里就惹着了元贵妃,她在宫里头便是最大的一尊瘟神,再没人敢碰敢沾的,先进门的太子妃挨了两年才等到成王妃,新人进了门,太子妃先松一口气儿,再没个妯娌帮着分担点,她只怕要挨不过去。
两个原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可自打明蓁怀了孕又不相同,太后皇后哪一个不盯着太子妃的肚子,就是太子自个儿都急,要是有个嫡子,他的座子才能坐的更稳些。
可太子妃偏偏一直没动静,才进门一个月的妯娌却得孕了,算着日子是才进门就怀上的,张皇后受了元贵妃许多年的打压,到儿媳妇这里自然盼着她赶紧生出皇孙来,越是生的早,元贵妃越是没戏唱。
太子妃进门的时候也才十五岁,进门头一个月,还是新婚燕尔,太后便叫了太医过来给她诊身子,说是有宫寒之症,这原也寻常,太子妃本来就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嫁的又急,之前只学了半年礼仪,这上头还不曾调理过。
这在张皇后跟太后眼里倒成了了不得的大病了,又是药补又是食补,又叫嬷嬷测算日子,太子妃喝得脸盘儿都黄了,却依旧无孕,好容易进门一个妯娌,这才几天就有喜信了!
眼看着明蓁的肚皮越来越大,她怎么不急,原来两人交好的,后头也就淡了下来,上回明蓁家里来人,她分明知道的,却只装着不知,由得元贵妃叫了她去敲打。
到明蓁生下女儿来,她便又和气起来,还给阿霁送了红袄金锁,眼瞅着这个小东西越长越大,会坐了会爬了,如今竟站起来跌冲着走上两步,女儿也没什么好作难的,可底下的弟弟们,要么就是没娶正妃,房里人倒是有的,生下来的不论男女都不是嫡出。
份位不够,怎么好往太后跟前请安,只有等太后想着了,才能叫人抱了来看一回,这还是殊荣,到了阿霁又不同,明蓁回回请安都抱了她,太后眼看着她会坐会爬会叫□□母,一日不见嘴里就要念叨两句,心里怎么会不更偏爱。
张皇后依靠的就是太后的宠爱了,她不在媳妇跟前说,却在儿子面前念叨,太子妃越来越怕了那事儿,恨不得一回肚里就有了,总好过回回折腾回回都落空。
明蓁看的清楚,这桩事依旧求不到太子妃身上,还是得去慈宁殿里求了太后,她面有急色往慈宁殿里去,可到了地方宫女却说太后还在歇息,老人家觉少,早上天不亮就醒了,这会儿前头还没散朝,她倒又睡起回笼觉来。
明蓁急得无法,看着更香一寸寸烧下去,只不见太后醒过来,还是张皇后出来了:“这是怎么着,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明沅一步步跟着内监进得蒹葭宫去,此处宫室是圣人专为着元贵妃造的,今日见了倒仿佛在哪里见过,明沅不及细想,忽的恍神,可不是在哪里见过,高台相连,当中一架虹桥,这却不是照着汉宫建的。
她还没想到深处,唐公公就又领了她过了一道门,踩着大花砖,人看着稳,却跟踩在棉花上似的直不起脚来,这位贵妃也曾听人提起过,莫不是她如何骄横的事,今番把姐姐拦下单请了妹妹进去,明沅心里打了个突,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为了折腾明蓁就来打臣女的脸?
明蓁礼法上是媳妇,可明沅又不一样,就像纪氏说的,她是臣女,不是宫婢,也不是元贵妃想发落就能发落的,无非跟折腾明蓁一样,干晾着她而已。
明沅再没想到,里头的宫人竟规规矩矩,一声不发,一队队结伴走出来,自首到尾没一个交头接耳的。
唐公公送她到了屋门口,便立住了不再往前,将给一个绿衣宫人由她引着进去,原来看着不可一世的,却只是守门的,明蓁对着个守门的太监都这般客气,宫里的日子又怎么是好过的。
元贵妃不在正殿当中,绿衣宫人领她转了个圈儿,她原是低了头的,面前十来阶台阶迈上去却还没到地方,明沅忍不住抬眼一看,这才爬到一半。
那位绿衣宫人眼睛一睇见还是小姑娘,心里倒有些可怜她,看她生的无辜可爱轻悄悄提点她一句:“贵妃娘娘在内室,她喝茶要搁两勺子蜜。”
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明沅赶紧记在心里,一阵风过,楼顶上传来一阵金玉敲击之声,却是拿金子玉片打成风铃垂在檐角上,绿衣宫人往前一看:“就快到了。”
明沅微微一笑:“多谢姐姐相送,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儿?”
那宫人看看她:“我叫豆绿,姑娘快去,娘娘不爱等人的。”听这话音竟已经等了她些许时候了,明沅快步往前,豆绿领她进前,给个穿紫衣的宫人行了半礼:“魏紫姐姐,人来了。”
一路上见着的宫人,都只能算是人材普通,偏这个魏紫生的十分打眼,她见着明沅一笑,推开了门:“进去罢。”
明沅还没迈过门坎就瞧见地上铺的一层孔雀毛织的花毯,这里倒更像是角楼,只建的更大更开阔,开得四面门,里头垂着朦朦胧胧几层素纱,帘子叫风吹得飘荡起来,露出一点腥红衣角。
毯子边放着一双嵌宝缀珠的银丝鞋子,明沅知道室内只有元贵妃一个,见着模样也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踩在孔雀翎毛上往里走,在纱帘前面跪下来行了个大礼:“请娘娘安。”
里头半晌没有声音,明沅跪着一动不动,女课里头有一样就是行礼,各式各样的礼节,不但得会行,还要行得好,行的好便是不能摇,如今她是跪在软毯上,又不是跪在冰天雪地里,自然稳稳的一动都不动。
帘子叫风一掀,透出隐隐香气来,里头人懒洋洋一声:“把头抬起来。”
明沅垂着眼睛不敢动,楼上四面通风,便是暖风这会儿也叫吹得起了一层冷汗,元贵妃不叫免礼,她就还得跪着,跪在地上抬起脸来,眼睛盯在前边纱帘里白玉一样的脚面上。
她脚上踩着白狐皮,却分不出哪一个更白些,莹润的指甲上涂的朱色豆蔻油,两只脚掌叠在一处往明沅这边一偏,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你叫什么?”
“明沅。”明沅垂了目光,还稳稳跪着不动,她心里自然是好奇的,让圣人独宠于六宫的,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对白玉似的小脚。
元贵妃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出来:“沅?哪个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明沅的名字取自楚辞,芷兰生于沅水,明沅进学头一日,宋先生就先教了这一首九歌。
元贵妃听见了又似不曾听见,还是懒怠说话的样子,却是一吸一呼间全是这个女人的香味,明沅忽的听见她轻笑一声,比那檐角的金玉还更脆嫩:“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不敢冒犯娘娘天颜。”越是把她说的尊贵,她就越是高兴,明沅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笑了,既是她有意的,明沅便小心翼翼把目光抬起来,落到她脸上,怔怔然半晌不曾回神。
雪肤花貌都不可比拟,明沅也算见得多,家里姐妹相貌都好,苏姨娘更是美貌,可在元贵妃跟前,却都排不上号了,可她惊的却不是这个。
元贵妃穿了一件妃色的薄纱,从头罩到脚,宽大的袍袖滑过到手肘,白腻的好似一块羊油脂膏,胸前丰腴,神色却似少女,笑起来微微眯着眼睛,嘴角卷起来,看着明沅这模样叫她逗笑了,她一笑胸前□□半含半露的勾人心魄。
先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忽的敛了去,美目流盼在明沅身上打了个转:“那件小衣裳是你做的?”
明沅心头忽的清明过来,大费周章把她叫进宫来,问的竟是一件小衣裳,她口里含混:“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一件?我们姐妹给大姐姐做了许多。”
元贵妃忽的又没耐烦了:“那件背心,可是你做的?”
明沅点了头:“确是臣女做的,污了娘娘的眼。”她一问一答俱都有礼,元贵妃一时不好发作,看她的恭顺模样又再逼问一句:“你自家想出来的?”
“我手慢,掏三个洞,比把带子裁下来再缝上要便宜的的多。”倏地明白过来,小衣抹胸也有相似的,可这时候却再没有为了图省事,连着裁剪的,外头反罩的背心要做琵琶襟的,对襟的,还得盘上钮扣,再细细绣上纹样,就是里衣也是一样,前后两片露头露胳膊的再没有过。
她就是想着这个才拿背心试探明潼,却不知道明潼没试出来,在这儿撞上一位,元贵妃玩味的打量明沅:“你是庶出?在家排行第六?”不等明沅说话,她便道:“我也是庶出,在家排行第十。”她冲明沅招招手,点了点茶盅。
明沅站起来近前给她倒茶,见着黑地描金牡丹的瓷罐子知道里头是蜜,伸手舀了两银勺子出来,搁到茶盅里,倾得八分满送上去。
元贵妃尝了一口,伸手把茶盅搁到明沅手上:“看见那东西,倒叫我想起过去来。”细细看她的脸色,还是一脸的懵懂,她也打听得些明沅的处境,怎么看也不似同她一样的人,老实的过分了。
她也不知是有些失望还是庆幸,小时候背天生丽质难自弃,到了这儿看见这付身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的时候十三岁,这具身体也是十三岁,也就是在那一年遇见了圣人。
她凭着这付相貌进了宫,凭着这付相貌摆脱了于家后宅,凭着这付相貌独步后宫,这些岁月就像是在做梦,这是她的梦她的世界,怎么还会有旁人呢?
她看得明沅一眼,容色平平性情平平,无有一样出挑的,满心以为是遇见了同乡,想着捉弄一番推到楼下去,如今这番到没了心绪,扬声叫了魏紫进来:“我乏了,把颜家姑娘送回去罢。”
明沅隐隐有些头绪,心里翻腾个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还跟着豆绿出去,到得门边忽的回神:“多谢姐姐了。”明蓁给的荷包用上了。
领她出去的还是唐公公,摆了八仙阵却又轻易把她放了出来,能在蒹葭宫里头混上去,不比别人会办事,也得比别人会忍耐,唐公公一句也不问,带了明沅往东五所走去,才行到一半,唐公公几个侧身跪下,明沅也跟着一道跪下来,也不知前方是谁路过,便见那只绣得金龙的袍角停在她们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