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难得见她这模样,才还觉着受了冷落的,叫她一搂那点不快全散了,两只手抱了她,细问她来龙去脉,明沅叹得口气儿:“是大伯娘的意思,央我上山去,劝一劝二姐姐。”
说个“央”字儿已是客气,这事儿摊在身上甩不脱,哪里有回绝的余地,倒不如一口就应下来,叫梅氏觉着她是情愿的,若办不好,总也尽了力。
纪舜英皱得眉头,伸手抚了她的背:“你若不想去,便不去。”亲生的暂且不管,倒要叫个隔着房头的妹妹去劝解,这一家子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明沅知道不能不去,可听他这样说,还是心头泛蜜:“我哪里为着大伯娘,我是为着二姐姐,原本我就想去栖霞山上看看她的。”
纪舜英低头看她,想说梅氏拿捏的也就是这点情份,偏偏她自己对女儿实是没有这许多情宜的,想着要叫明沅跑这一回,面色不虞,开口问她:“你这去要几日?”
明沅才还发愁要怎么说,听见他这样问,面上一红,觉得腰上叫掐了一把,正掐在那块痒肉上,身子一软挨到他肩上:“总也要去上三两日的,家里我都吩咐好了。”
纪舜英“哼”得一声:“光家里吩咐了有甚用,我你还没吩咐呢。”两人成婚四个月未完未满,原来婚前想的那些,全变了模样,板板正正的纪舜英,竟还能说得出这话来。
明沅面上发烫,知道他说的是甚,把脸儿一歪:“总少不了你吃穿的,我把衣裳饭食都……”一句话还没说完,纪舜英搂了她就往榻上倒,伸手去摸她的裙带子,嘴里还咕嘟:“我你还没安顿呢。”光想着三日不能呆在一处,就不肯放了她。
原来一张床一个人也睡得惯了,到她嫁进来两个头碰了头睡过几日,就再不能睡冷榻寒被了,翰林院里忙得人人不得闲,年长的还回家,年纪轻些的俱都留在院中,更不必说纪舜英这样的。
夜里睡在窄床上两面翻,听外头吹风落雨,总觉着身边少个人,味道不对软硬不对,翻了半宿也没能睡着。
解了帐子躺下去,还跟抱被子似的把她抱住了,自新婚头一夜起,他就成了习惯,平民二十七日释服,官员却得百日齐衰,可在自家却没顾忌,搂了她又亲又摸,吮着耳垂一路勾到颈项间,再自两道玲珑锁骨的蜜凹处,一路吻下去。
明沅身子火热,等事毕了,炭盆里的炭也全烧成了灰,最后那一点火星子还要狠狠跳一下,跳得她眼前一片红,伏在被子上直喘,又热又湿又闷,哪里还盖得住被子,掀开来却又不着寸丝寸缕。
心口那热劲儿还没散,喉咙口干的冒烟,又不想吃热的,推了纪舜英去倒茶,他端着杯子过来,
明沅舌尖一伸就缩了回去,她要去三天,他就恨不得把三天要吃的饭,一口全吃了,明沅蔫蔫地躺在床上,纪舜英替她吹了茶,喂她吃了,搁了杯子又抱到怀里揉搓,明沅软绵绵伸手推开他:“你怎么就没个够。”
没个够的纪舜英夜里明明吃得饱了,到早上还又折腾一回,怕她累着,把她当着仙泉仙露似的饮了,这才算是半饱,等她自山上回来再算欠了几回帐。
明沅裹了毛斗蓬上山去,莲青色缠枝纹缀了一圈毛边儿,从头盖到脚,身上衣裳俱是素的,一张脸脂粉未施,却似一捧雪里开了朵艳桃花。
明沅坐了滑竿往山上去,山下桂子落尽了,山间红叶还叠得满树,明沅紧紧身上的斗蓬,风吹来扑在面上确是有些寒意,到得小院前,门儿一开,明沅就先笑了。
檐下拿草绳子挂了一个个的柿子,草编袋子里头满满当当装了栗子,明芃便是做这些家事也还带着巧思,一串儿长一串儿短,长长短短红红褐褐,衬着院子里那棵金黄张扬的银杏树,一开门就满面的烟火气。
上回着人下山,换了头驴子来,驴子带着磨盘一道上山,这个院子倒成了农家小院落,一边的假山梅花木还在,一边倒成了个柴门引水浣葛处了。
碧舸见着明沅便笑,引了她进来:“六姑娘上山怎不知会一声儿,咱们姑娘一向念着呢,今儿往山里捡红叶去了。”
捡来的红叶,拿浆子浆了做一幅花,就把这深秋的山景,有叶片给贴出来,明沅一看,院里果然摆了四个筐,每个筐子里头都是不同颜色的叶片,她笑一回,把自家做的清酱腌菜叫婆子抬进来。
因着山上人不多,也不用大罐子,一样一瓯儿,又再带些个风鸡风鸭腊鱼腊肉,往厨房里一挂,打窗子外头都见不着人,只看见一串儿鸡鸭鱼。
“我还给你们俩个带了袄子来,二姐姐的身量比我高些,我有件做着太大,也带了来给她。”明舸收了衣裳道一声谢,搬了茶炉子出来,一张矮桌两张矮凳,山泉水煮得松针茶,糖浸栗子烤柿子片,明沅坐定了等她,小口小口吃着。
碧舸看着明沅带了许多东西来,就知道是要小住两日,把屋子理出来,带了丫头去安置东西,明沅少有这样安闲的时候,抬头看着一整片云从天上滑过去。
这些日子天气晴好,屋里还晒着几张画,跟没串起来的柿子栗子串在一起,明沅看看这小院,再看看明芃画的那些画,心里明白她是再不会嫁给梅季明的。
明沅心里有一刻的犹豫,若不是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明芃此时知道梅季明未死,会不会欣喜?会不会高高兴兴下山,高高兴兴嫁人?
也可能,她早早就叫梅氏远嫁了出去,挑个小官人家,或是商户人家,好好一颗明珠就这么投到了灰堆里。
明沅指了地上铺着的稻草席子问:“这是做什么的?”
碧舸听了就笑:“这是姑娘想着的,原在陇西也有山地,秋日里还好再收一茬,拿草席子盖着防冻伤。”十月的天了,地里全是大白萝卜,叫草席子盖住了,一掀开来就是一截截的白跟顶子上缨缨的绿。
明沅坐在这个院里,不由得不笑,嘴角含了笑意,把这一瓦一石都看一回,觉得这里满是活气,连她看了都觉得明芃过得好,尝过自由的味道了,还怎么肯回到笼子里。
她自忖做不到明芃这样,眼前有选择的时候,她总是选择相对好的那一条路,可明芃却是硬生生自己开了一条路出来。
梅氏摆在她眼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是嫁给梅季明,二是嫁给旁的人,总归是要嫁出去的,或许能挑个依着她的,有皇后胞妹这个身份顶着,便是她喜好画画,也没甚个说头。
一个爱诗爱画的儿媳妇许还能忍得,一个爱诗爱画,爱山爱水,还要过这样日子的儿媳妇,哪一家肯娶?只怕就是公主,也挑不着合心意的。
明沅中午还用了一顿饭,青菜豆腐白萝卜,加上米饭,明沅竟也吃了一碗,碧舸便笑:“这柴是松木的,煮的茶也更香些。”
说着又点了清泉白石茶来,松子都是现成的,剥出来还能当点心吃,肥的很,白白的捏在手心里就出油,明沅吃茶配点心,还拿撒了一把米喂鸡,到风吹到身上又有些凉意了,这才等来了明芃。
明芃见着归也,先自笑起来,背篓一放就想过来拉她,见着她身上缎面斗蓬里头又是素面罗缎,赶紧先把手给擦了,干干净净的,这才坐下来陪着明沅吃茶。
明沅也是这个时候,头一回见着了拾得,拾得剃了个光头,这会儿已经有些冷了,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子,背后的背篓里放着捡来的松果,这是用来扔在炭里的,烧炭总有些味儿,加了这个倒好去去味道。
他哈得一口白气,拿眼儿看看明沅,又斜过去跟那只拉磨的驴子亲近起来,拿了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明沅看他一眼,就知道梅氏这样急着要把明芃架回去是为着甚,拾得虽然聋哑,可生的却好,俊俏的脸蛋加上高壮的身形,碧舸还道拾得师傅天天来,就是这天天来,才叫梅氏心惊。
夜里焖了栗子饭,明芃动的多,吃的也多,这两年竟还又长了身量,眼睛有神面带红晕,腿脚也有力道,拾得吃了满满一大碗的栗子饭,里头还加了红米松仁,配着素菜又吃一碗。
天一凉黑的就早,他走的时候,明芃还拿出个灯笼来,替他点上,给他照路,送到门边叮嘱一声:“明儿记着把灯笼带回来!”拾得又听不见,却心领神会的点了头,明沅这么看了会儿,连着采菽也都同她换一个眼色。
夜里睡觉的时候,明芃跟明沅睡一张床上,明芃铺开被子,被面竟是自家烧的,明沅伸手一摸,明芃便笑起来了:“你要是再早来些日子,后山有一处开满了红花,我原是摘回来当颜料的,那许多也做不出一管来,还是调了不染了被面。”
夜灯如豆,两个人穿着中衣缩在被窝里,明沅自小到大还没跟人这样亲近过,明芃在梅家时,却常跟姐妹们一个被窝,两个人严严实实盖好了,明芃问她:“你是专来看我?还是叫娘差遣来做说客的?”
彼此都知这秘密,明沅也不瞒她:“二姐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明芃挨过来搂了她:“你是不是过得很好?”光是看脸,就能知道她过得好:“跟锡州的水蜜桃似的,鲜灵灵红扑扑脆生生,我看着你,都觉得甜。”
明沅不知该怎么接,明芃就又道:“我过得也好,我自生下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具是安排好了的,连喜欢的人也都是别个挑好了,摆在眼前的,长到这样大,好歹要为自己作回主。”
明芃竟是真个靠着自己自立更生了,她趴在明沅肩上,细细告诉她,会画郑笔的少,因着两个佛院俱都画了郑笔,山下许多人要求了郑笔的菩萨画像去供着:“我的那些个,摆在大利银号里头,还赚着利钱呢。”
明沅再张不开这个口了,明芃凑得这样近,弯了眼儿笑看她,嫩竹一样的人,挨着她磨磨蹭蹭:“拾得一幅郑笔好卖出去千把两银子,我虽如今不成,往后难道就不成了?”
山风松涛扑面而来,吹开来窗扉,明沅披了衣裳去关窗,回来的时候,油灯照着她半开的领口,明芃见着明沅颈项里的红印子,伸着指头刮了一下:“这是怎么了,叫小虫咬了去?”
明沅面色透红,除了纪舜英还有哪个,他恨不得盖上一串儿梅花印,她拉一拉衣裳,明芃却想起来给她找紫草花的药膏,拿出来给她抹了,告诉她道:“这个夏日里开在水边,清晨过去一片紫雾,你很该来看看。”
明沅咬得唇儿,思量了半晌,依旧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梅氏可是双管齐下,可不是明芃不愿就罢手了的:“那,要是他回来找你呢?”
明芃才还满面是笑,听得这一句,抱了膝盖,袄子披在身上,乌发披在身后,两三缕垂下来盖住了耳朵,她笑一笑,伸手把头发顺到耳后去:“他若真来了,就招待他一盅茶,送他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