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宝鋆。
“本朝立储,”宝鋆说道,“不以长立,不以嫡立,以何立?——以贤立!宣宗成皇帝立先帝为诸君,用的理由是‘长且贤’,且不说这个‘贤’字……某人够不够格,单单一个‘长’字,就坏了祖宗的规矩了!”
恭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还有一个‘嫡’字,”宝鋆说道,“宣宗成皇帝口头上不说,心底未必就没有这个念想——本朝开国两百年,迄于宣宗,一共八帝,宣宗成皇帝是唯一一位以‘嫡长子’身份承继大位的,一个‘长’字,一个‘嫡’字,只怕不知不觉,心心念念!可是,这两个字,都不在祖宗的规矩里面!”
恭王默然不语,眉头皱得更紧了。
“再说最紧要的‘贤’字,”宝鋆说道,“宣宗成皇帝心中之‘贤’,和祖宗规矩里的‘贤’,其实根本不是一码事!宣宗成皇帝为‘贤’字所误,亦误了这个‘贤’字!”
“宣宗成皇帝为‘贤’字所误,亦误了这个‘贤’字……”
恭王微微垂首,将这句话低声念了一遍,抬起头,说道:“佩蘅,请道其详——何以‘根本不是一码事’?”
“宣宗成皇帝之‘贤’,”宝鋆说道,“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敦睦揖让,是小家小户过日子的‘贤’;祖宗规矩里的‘贤’,却是抚育万民之能,是匡正时弊之能,是拓疆土、固金瓯之能,是继往开来、重开盛世之能!彼‘贤’、此‘贤’,真正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恭王浑身血热:“抚育万民之能。匡正时弊之能,拓疆土、固金瓯之能,继往开来、重开盛世之能——佩蘅。说的真好!”
“六爷,”宝鋆说道。“咱们拿圣祖仁皇帝之立世宗宪皇帝做个对比,就什么都明白了!”
顿了顿,“圣祖仁皇帝何等英明?岂能不晓得世宗宪皇帝何等样人?岂能不晓得,他继位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可是,到底是为大清择定明主、匡正时弊、重开盛世紧要,还是保全胤禩、胤禟这几个儿子紧要?一句话,祖宗的江山社稷紧要。还是一己的孝慈友恭紧要?”
恭王默然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圣祖仁皇帝之‘仁’,真正是大公无私,真正是大仁大义之‘仁’!”
“着啊!”宝鋆双掌轻轻一击,“反观宣宗成皇帝,若同圣祖仁皇帝易地而处,别的不说,单是一想到世宗宪皇帝将来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大约便毛骨悚然。哪里还会动立他为储的念头?”
顿了顿,“宣宗成皇帝之立先帝为储,所看重的那个‘仁’字。其实不过是小仁小义之仁,说的刻薄点,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
说到这儿,微微冷笑:“不过,就算是小仁小义,就算是妇人之仁,如果能够克始克终,也还罢了——‘扮戏扮全套’嘛!谁知道,皇帝的位子到手了。过不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就撕下了‘仁’的面罩了!”
这几句话,宝鋆所指责的。不是宣宗,而是文宗,说的是文宗、恭王两兄弟反目的事情。
文宗、恭王之兄弟参商,导火线是为彼时的康慈皇贵太妃上皇太后尊号一事。
康慈皇贵太妃是恭王的生母,同时,也是文宗的养母——文宗生母孝全皇后早逝,由恭王生母、静皇贵妃抚养成人。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文宗、恭王几可以说是“一母同胞”。志学之前,文宗、恭王两兄弟情深意笃,除了年纪相仿、言谈投机之外,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文宗登基之后,尊静皇贵妃为康慈皇贵太妃,但恭王以及康慈皇贵太妃本人,都希望能够文宗能够为她上“皇太后”的尊号,以报抚育之恩。
如果康慈皇贵太妃被封为“皇太后”,则百年之后,必然要被追封为“皇后”,则她就会成为一位生前为前朝皇帝妃嫔、但非本朝皇帝生母而身后被追谥的皇后。有清以来,只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形,就是世祖的孝献皇后,即董鄂氏。不过,世祖和孝献皇后的际遇,事出非常,没有人会认为那是正常的。
还有,康慈皇贵太妃虽然对文宗有抚育之恩,但孝全皇后崩逝的时候,文宗已经十岁,同襁褓之际就开始抚养,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这个要求,虽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多多少少过分了一点点,文宗一直犹豫不决。
文宗的犹豫,根本原因,其实并不在于不舍得“皇太后”这个名分,如果养母没有亲生的儿子,他早就为养母上“皇太后”的尊号了。问题是,养母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且是当年立储之时,自己的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位当年的竞争对手,眼下已经是军机领班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母再变成皇太后,那还得了?!
这个事儿,一直拖到康慈皇贵太妃弥留之际。
一日,文宗至康慈皇贵太妃寝宫问安,遇恭王自内而出,文宗问额娘的病情如何?恭王跪泣言:“已笃!意待封号以瞑。”
文宗呆了一呆,“哦,哦”了两声。
这两声“哦,哦”,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恭王却以为文宗已经同意康慈皇贵太妃的“封号”的要求了,于是“至军机,遂传旨令具册礼”。
礼部的奏折递上来,文宗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同意”晋封康慈皇贵太妃为皇太后了!
恭王的行为,迹同挟制,文宗气得七窍生烟,但却不能“却奏”,不然,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自己也会因此被天下人视为“不孝”。
文宗捏着鼻子,“照如所请”,康慈皇贵太妃总算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戴上了“皇太后”的衔头,算是无憾而去了。
不过,她如果知道自己死后,养子会如何对待亲子,不晓得,她还会不会坚持要“皇太后”这顶帽子?
康慈皇太后崩逝的第十一天,下葬的第二天,文宗便雷霆大作,以恭王“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理由,将恭王赶出军机处,并开去一切差使,“回上书房读书”。
所以,严格说起来,这才是恭王政治生涯的第一次“跌倒”。蔡寿祺上折攻讦,恭王御前咆哮失礼,被逐出军机处,那一次,其实是第二次“跌倒”。
两年之后,文宗才开始慢慢的派给恭王一些不重要的差使,但是,军机处这个政治中枢,是再也不许恭王碰一指头了。
追思前事,五味杂陈,恭王呆了半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黯然神伤。
“六爷,”宝鋆说道,“先帝和你的……兄弟参商,表面上看,源于为康慈皇太后上尊号之误会,其实,根子还不是有人因为得位不正、心底发虚?如果大位来得光明正大,一个皇太后的尊号,怎么就拿不出手来?”
顿了顿,轻轻的咬了咬牙,说道:“六爷,我说得再明白些,若某人不是得位不正,心底发虚,必须有所补偿,登基之后,根本就不必延你入军机处——皇子入中枢,雍正之后,就是天大的禁忌!你自己说过的,这——其实也是‘祖制’!”
“你既不入中枢,生母被尊为‘皇太后’,对他能有什么影响?——何必犹豫数年而不决?”
“延你入军机处——皇子入中枢,这个事儿,先帝其实是打破了祖制的——你看,祖制这样东西,你打破了一次,就得打破第二次,宣宗成皇帝坏祖制于前,先帝就不能不坏祖制于后!再往后呢,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亦为祖制所无!这一而再、再而三,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追本溯源,不都是因为宣宗成皇帝立储,不尊祖制而起?”
顿了顿,宝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好,‘追本溯源’过了,就该‘溯本清源’了!”
话音刚落,只听“小房子”的外间,“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