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一动,屋外众人的视线,马上聚拢了过去。打帘子的人是宝廷。万青藜走出屋子,面色凝重,手里捏着那份白折子。宝廷放下帘子,跟着走了出来,却是满面春风。
万青藜轻轻咳嗽了一声,低沉着嗓子说道:“备轿,进宫!”
众人相互以目:这么说,万藕舲已改变初衷,愿为宝竹坡“代奏”了?不晓得在屋子里,宝竹坡都说了些什么,到底叫万藕舲让了步?
方才,隐隐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虽然具体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两个人的调门都很高,不像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万青藜一离开礼部,人们就围了上来,或直接、或委婉,向宝廷打听:竹坡,你的大作,说的是什么事儿啊?
这个嘛……
哎,具体内容不方便讲,题目总可以透露一下吧?
“折子还没有递进去,”宝廷很谦逊的微笑著,“未经御览,事先张扬,这个,不太好,不太好。”
“黄白折”制度下,折子一式两份,经外奏事处,一份送到军机处,一份再经内奏事而钟粹宫,礼部离紫禁城很近,没过多久,消息就泄出来了:宝竹坡的折子的题目是:“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似乎……竟是要求立荣安公主为新帝的!
举朝轰动。
晓得这个折子“惊世骇俗、惊天动地”,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惊”到了这种地步!
满北京城都开了锅。
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龙驭上宾,不算什么了;恭王福晋暴雨闯宫、“胁迫”亲贵,也不算什么了。
咱们说不定要有一位女皇帝啦!
有人就感叹:能看到这一番又一番的热闹,这辈子……嘿嘿。算是没有白活呀!
呃,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龙驭上宾也算“热闹”?
啊?这个,这个……失言。失言!
众生百相:
有的人惊掉了下巴,有的人跌碎了眼镜。
有的人脱口而出:“荒唐!荒唐!”
有的人痛心疾首:“宝竹坡疯了!疯了!万藕舲也……实在是昏聩了!昏聩了!”
可是。也有的人,想到了宝廷的特殊身份——不仅是翰林,还是宗室。而且,最关键的是,在他连一个举人都还没有考取的时候,就是轩亲王的最坚定的支持者了。
荣安公主的额驸,可是——
人们还清楚的记得,关卓凡平定了日本长逆的叛乱。“携”和樱天皇归国之时,宝廷领着一班闲散宗室,大造舆论,宣称关贝子应该越过贝勒一级,直接晋封郡王。
宝廷吹捧关卓凡的那段话,言犹在耳,“内,扶社稷将倾之危;外,定强盟、收顺藩——这是列土分茅之功啊!国朝中兴气象大著!夏赏五德,爵以劝功。古有明训。朝廷不宜因循,若酬以王爵,则人心振奋。天下大治!”
这一段话,被宝廷的追随者们奉为圭臬,到处宣传。
若有人说什么“异姓不王”,这班闲散宗室便会群起攻之:“关三既入玉牒,用黄金带,就是地地道道的宗室,怎么还能说是‘异姓’?你这么说,居心何在?”
异议者立即闭嘴。
关卓凡那一回的功赏,虽然没有跳过贝勒。直接晋郡王,但是。“一切礼仪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罗郡王例”。就是说,无郡王之名,有郡王之实——“郡王待遇”。
另外,宝廷说的“夏赏五德,爵以劝功”,直接叙进了上谕之内,还有,也是更重要的,上谕非常明确的说道,“朕考诸前史,军兴海外,未睹为将者勋业如贝子之烈也”,“虽锡以王爵,朕何惜之?”只是,“唯贝子素谨慎谦退,若骤显其于王位,必不克副其盈满畏惧之初意,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个,“朕甚闵之”啊,只好先委屈贝子,先干一段时间的多罗贝勒再说啦。
这道上谕,话里话外,都是承认关卓凡确实立下了“列土分茅之功”,关卓凡日后晋郡王、晋亲王,底子就是在这里打下来的。
某种意义上,于轩亲王,宝廷是有“拥立之功”的。
现在,宝竹坡显然打算立一件更大的的“拥立之功”——这个“拥立之功”,大得足以上天了!
若荣安公主真的登了基,这份“拥立之功”,值得……一个殿阁大学士吧?
富贵险中求,有人模范于前,有人怦然心动了!
还有万藕舲,那是多么中庸、多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就会答允替宝竹坡代奏这个匪夷所思的折子呢?听说,刚开始的时候,万藕舲是一口回绝的,不晓得宝竹坡说了些什么,万藕舲就回心转意了?是受了极大的好处呢?还是受了极大的压力?
好处也好,压力也罢,说到“极大”,就不是宝竹坡自个儿能拿得出来的了,那么,会不会是——
就是说,这个折子,不是宝竹坡自个儿一人的心血来潮,而是——
无论如何,先搞清楚他到底说了些啥!
一帮子闲散宗室,约齐了找上了宝廷:“竹坡,拜读大作!”
刚开始的时候,宝廷还是矜持的:“这个,古人有‘焚谏草’之义……”
“嗐,你还‘焚’什么‘谏草’?”一个叫做常宁的说道,“你现在是‘谏草未焚,已出都门’了!整个北京城,朝野上下,谁不在议论这个事儿?不对,应该说,‘谏草未焚,遍传全国’!现在,大半个大清国,可都是架了电报线了!”
“对,对,对!”一个叫做昌祺的,连声附和,“竹坡,你现在,可是咱们旗下,第一号风光人物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咱们都是一个宗学出来的朋友,你跟我们,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赶快拿了出来,叫我们几个好朋友,一睹为快!这个,‘当年谏草烈秋霜,国士同声振庙廊’!哈哈!”
“谏草”指的是奏折的底稿,所谓“焚谏草”,是说奏折递上去之后,便把底稿烧掉,表示奏折的内容,除非皇帝主动公布,别的人不会知晓。“焚谏草”是一种谨慎谦逊的为臣之道,不过,这不是什么强制性的要求,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愿意更多的人知晓自己奏折的内容,这样,这份奏折的影响力才会更大。
“竹坡,你的才学,不在陈省斋之下!”一个叫做荣祥的说道,“将来的名位嘛,我看,嘿嘿,就不是陈省斋比得了的喽!”
“当年谏草烈秋霜,国士同声振庙廊”,为康熙朝名臣陈梦雷之诗,“省斋”是陈梦雷的号。
“不敢,不敢!”宝廷说道,“陈省斋主编《古今图书集成》,拿洋人的话说,那是咱们康熙朝的‘百科全书’!我怎么比得了?”
“百科全书”是一样什么东西,几个闲散宗室都不晓得,不过,宝廷的话,还是听出了味道:宝廷声称“比不了”陈梦雷的,是他一向自负的“才学”,可是,有意无意的,却回避了“名位”,即是说——
有人的心,更加热了。
“你还谦虚!”昌祺说道,“我看,咱们竹坡,将来‘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一样不会少,哈哈!”
“好了,”常宁说道,“竹坡,你就别再吊我们的胃口了,赶快把‘折底’拿出来吧!”
“好罢,”宝廷摆出一副实在却不过情面的样子,“那么,就请各位多多指正了。”
“折底”取了出来,荣祥的嗓子,是能够唱“铜锤”的,自告奋勇:“我来替大伙儿念!”
念不到一半,声音便开始微微发颤,额上也微微见汗了,常宁听的不耐烦,大声说道:“好文章都叫你念差了!不行就让开,我来!”
荣祥抹了把汗,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惊天伟论,我这种凡夫俗子,一时之间,有些承受不来,你们容我喘口气儿。”
略略整理了下气息,重新大声念了起来。
念完了,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常宁目光炯炯的说道:“傥论嘉言,我要笔录一份,回去好生温读!竹坡,请借纸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