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掌灯时分,但主客三人都还没有吃晚饭。恭王是见了一天的贺客,刚刚消停下来,文祥是打工部过凤翔胡同来的,宝鋆呢,说自个儿“原本就是过来蹭饭的”,于是,恭王府厨下开了一个大大的一品锅出来,主客三人,拥炉围坐,边吃边聊。
“博川,你是当家的,”宝鋆说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提前给六爷透个信儿?”
文祥还没答话,恭王就截住了宝鋆的话头,“这怎么能怪博川?——这种事情,臣下如何得闻?”
“佩蘅,”文祥很诚恳的说道,“这个事儿,之前,我确实是不晓得的。”
顿了一顿,“今儿一早,皇上御养心殿,亲口交代,说已经请过了懿旨,进六爷‘世袭罔替’,吩咐军机拟旨——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事儿,比你们内务府那边儿,其实也早不了多少。”
再顿一顿,“我看,非但我,曹琢如、许星叔他们,也未必就提前得了什么信儿。”
宝鋆一笑,“‘上头’的口风,可够紧的呀。”
文祥当做听不出他话中的讥嘲之意,平静的说道:“六爷方才说的,其实不错,这种事情,臣下如何得闻?‘上头’难道问我们,该不该进六爷‘世袭罔替’?叫我们怎么回话呢?这种事情,必定是轩邸和‘上头’商量了,再和天津那边儿打个招呼,就定下来了,军机上,只是承旨办事罢了。”
恭王点了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叹了口气,说道:“实话实说,这一回,我是真不晓得,‘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自己的斤两,我自己晓得,早两年,虽然也做了几件事情,可是,再怎么着,也不值得酬以‘世袭罔替’——且远着呢!”
顿了顿,“当逾格之赏,叨非分之荣——我不是矫情,真正是于心不安!”
文祥沉吟了一下,说道:“六爷,我觉得,你真没有必要太过谦了——连我和佩蘅在内,都没有必要太谦!今天国家的局面虽好,根基到底是早几年打下来的,没有早几年的筚路蓝缕、开创局面,今天的一切,就是空中楼阁——这几句话,不是我说的,是轩邸说的,说了还不止一次!”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
宝鋆的脸上,也微露意外的神色。
“还有,”文祥说道,“咱们索性把话说开些——毋庸讳言,六爷的‘世袭罔替’,‘上头’确有酬六爷拥立之功的意思在内的。”
嘿!
白天还在跟老婆说,“心照不心照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摆到台面上是另一回事儿”、“有些事儿,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现在,就给文祥“摆到台面上”来了!
恭王微微苦笑,“博川,你这么说,我就尴尬了。”
“嗐,六爷,这有什么可尴尬的?”
略略一顿,文祥郑重说道,“咱们先不说六爷你了,先拿雍正朝的怡贤亲王来说——后世颇有人以为,怡亲王一系之‘世袭罔替’,不是因为怡贤亲王对国家立有大功,而纯粹是世宗宪皇帝酬其襄助夺嫡之功,甚至有人讥世宗宪皇帝‘公器私用’的——我以为,这实在是腐儒之见!”
对文祥的这个观点,宝鋆倒很感兴趣,“博川,何以云之?请道其详!”
“天子系四海之重,大位岂是一人之私?”文祥说道,“如果圣祖仁皇帝付天下于非人,朝廷会变成什么样子?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事实证明,世宗宪皇帝之雷厉风行,正正矫正了圣祖仁皇帝晚年倦勤诸弊,若没有世宗宪皇帝大刀阔斧的行霹雳手段,又何来高宗纯皇帝的乾隆盛世?”
顿了顿,“九王夺嫡,如果最终得志者,不是世宗宪皇帝,而是允禩或者允禵,我看,以皇八子、皇十四子上上下下的枝牵蔓连,就算明知国家的弊端在哪里,只怕也投鼠忌器,下不得去重手。”
“博川,”宝鋆笑道,“你这个看法,有意思!之前,似乎没有怎么听你说起过?”
文祥坦然说道:“实话实说,我这个看法,受轩邸影响颇深,他不止一次说过,世宗宪皇帝做的,绝不仅仅是‘承前启后’,实实在在是‘扭转乾坤’——只是这个话不好明着说,不然,似有对圣祖不无微词的意思了。”
“扭转乾坤——”宝鋆说道,“轩邸对世宗宪皇帝的评价,实在高的很呐!”
“是,”文祥说道,“我看,轩邸对世宗宪皇帝的评价,犹在高宗纯皇帝之上。”
这可不是本朝的“主流意见”呀。
这时,恭王说话了。
“眼下的局面,”他慢吞吞的说道,“和雍正朝的时候,倒是颇为相像。雍正朝的时候,只做不说;咱们是既做又说——其实都在‘改革’。”
“啊……对!”宝鋆连连点头,一副默会于心的样子,“六爷这话,切中肯綮了!怪不得轩邸要推崇世宗宪皇帝呢!”
说完,转向文祥,“博川,你的意思,必是说,怡贤亲王虽然确实因襄助世宗宪皇帝夺嫡而被‘世袭罔替’之殊恩,可是,因为世宗宪皇帝是九王中最合适继统的人选,所以,襄助世宗宪皇帝,就是襄助国家,则怡贤亲王的功劳,就不仅仅是替世宗宪皇帝一个人立的了,也是替整个国家立的,对吧?”
“不错!”文祥说道,“其实,怡贤亲王的功劳,又何止于襄助世宗夺嫡?世宗宪皇帝大刀阔斧也好,雷厉风行也罢,雍正朝的‘改革’,哪一样少的了怡贤亲王的襄助?因此,怡贤亲王虽然没有打过仗,没有军功,可是,实实在在,是雍正朝的第一位勋臣,给个‘世袭罔替’,并不算过分!”
“嗯!”宝鋆点了点头,“之所以有人以为过分,是因为世宗宪皇帝做的,有许多都是得罪人的事儿,后世风评不高,怡贤亲王的功劳,也因此被贬的低了——”
转向恭王,意味深长的说道,“六爷,仔细想一想,这些,同你的情形,倒是有几分相像呢!”
恭王皱了皱眉,“你就爱胡乱譬喻,哪儿有什么相像的?”
“佩蘅这话,”文祥说道,“其实说的不错,筚路蓝缕、开创局面的时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轩邸曾经这么说过,‘六哥把白脸儿唱过了,留下红脸儿给我唱,这个情,我不能不领!’”
恭王目光,霍的一跳。
“这我可不敢当!”他很认真的说道,“国家当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前头的人,后头的人,都不容易!谈不上谁唱白脸儿,谁唱红脸儿——都是甘冒浮议,砥砺前行!”
文祥和宝鋆不由对视一眼,“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说法,未“注明出处”,直接放在自己的话里,这在恭王——至少在文、宝面前,还是第一次。
宝鋆“呵呵”一笑,“要说‘白脸儿’,肃顺才是‘白脸儿’!那是张地地道道的大白脸儿!”
这话说的就叫人尴尬了。
要说得罪人,肃顺才是第一个得罪人的,恭王杀掉肃顺,肃顺的政策——扬汉抑满、裁减八旗钱粮,却几乎通盘继承下来,套文祥方才转述关卓凡的话,就是“肃顺把白脸儿唱过了,留下红脸儿给恭王唱”。
另外,肃顺的长相,刚刚好也是一张大白脸。
宝鋆见恭王和文祥都不答话,嬉笑着说道,“得,是我拟于不伦,我自罚一杯!”
说罢,端起酒杯,“啯”的一声,干了。
恭王微微皱眉,“你这张嘴!”
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要说‘拟于不伦’,”文祥说道,“拿怡贤亲王襄助世宗夺嫡,拟于六爷拥立今上,其实也算‘不伦’——不过,话糙理不糙,两者之间,在对国家的影响这一层上,其实是颇有相似之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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