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太过出乎意料,敦柔公主虽然聪敏,却也未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了,脑海中“嗡”一声,犹如半天一个惊雷,轰然炸响,整个人都微微晃了一晃,霎时间,好像被人抽干了血似的,脸色变的煞白;不过一、两秒钟之后,血重新涌了回来,直冲上头,顿时满面通红。
正常情况下,她应该立即给予孚王福晋严厉的驳斥,并中止这次诡异莫名的谈话,甚至,直接端茶送客——
“今上大渐,嗣君自然就该是敦妞儿”云云,若传了出来,她和孚王福晋以及孚王,三个人都是可被戴上顶“篡逆”的帽子的!
若孚王福晋的这个话不是对着她说的,事情或许还没有那么严重,可问题是,她就是“敦妞儿”本人!
事实上,在孚王福晋说出那句“现在,皇上也有喜了,万一,到了时候,这一关,没能过去,可怎么办好呢”的时候,敦柔公主就应该打住她的话头了——
孚王福晋张嘴“万一”,闭嘴“一万”,说的都是“臣下所不忍言、不忍闻之事”啊!
就像孚王福晋自己说的,“犯大忌讳”!
然而,敦柔公主一直没有打断孚王福晋的话头。
为什么?
“万一”、“一万”什么的也罢了——毕竟,再如何“不忍言、不忍闻”,也还没到“篡逆”的份儿上。
“嗣君自然就该是敦妞儿”呢?
此话之“不忍言、不忍闻”,何止于“犯大忌讳”?!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张不开口?
敦柔公主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吸不进来,呼不出去,憋的口干舌燥,嗓子几乎要冒出烟来,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做梦都没有想过的的新天地,倏然出现在眼前,光芒万丈,无涯无际;但是,除了耀目生辉之外,这个新天地的具体形貌,全然看不清楚,不晓得是平野坦途,还是万丈深渊?
脑海中,一个声音大声警告她:别靠近!太危险了!赶紧转身离开!
另一个声音则小声嘟囔着:瞅一眼吧!就瞅一眼!小心点儿就是了!
心头脑中,狂潮汹涌,连视线都被冲击的有些模糊了,以致有些看不清楚孚王福晋的神情举动了——孚王福晋微微偏着头,那个模样,似乎是在觑着她的反应?
不晓得过了多久——其实也就过了七、八秒钟的时间,耳鸣声中,隐约听见孚王福晋继续说道:
“我听了你九叔的话,大大一愣,说,‘‘兄终弟及’?什么‘兄’?什么‘弟’?敦柔……不是皇上的姊姊吗?’”
“你九叔说,‘嗐!你个笨伯!姊姊就是‘女兄’,妹妹就是‘女弟’!敦柔和皇上,既是正经的姊妹,就是正经的‘兄弟’!’”
“我说,‘哦?还有这一说啊?’”
“你九叔说,‘当然了!’顿一顿,又说,‘敦妞儿和皇上同岁,而敦妞儿的生辰更早些,皇上‘龙潜’之时,敦妞儿于皇上,本是不折不扣的姊姊——‘女兄’!不过,既然姐儿俩都嫁给了关三哥,而皇上又继统承嗣、登基践祚,那么,姊姊就变成了妹妹,妹妹就变成了姊姊——‘女兄’变成了‘女弟’,‘女弟’变成了‘女兄’!”
“你九叔说,‘这个道理,同两宫皇太后是一样的——哦,我说的是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的春秋,其实比圣母皇太后要小,但圣母皇太后却称母后皇太后为‘姊姊’——这个,母后皇太后是皇后、是正宫、是嫡母嘛!’”
“正宫”、“嫡母”入耳,敦柔公主觉得,好像有人用烧红的针尖,在自己干涩的喉咙上,轻轻的刺了两下。
她再也忍耐不住,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孚王福晋赶紧打住了话头。
敦柔公主终于平静了下来,伊人臻首低垂,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不过,那个模样,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孚王福晋暗暗透一口气,继续自个儿说自个儿的:
“我说,‘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兄终弟及’——哎,仔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呢!万一——我再说一遍——万一啊!万一皇上那个……‘龙驭上宾’了,又没留下个一子半女的,那,还真就应该敦柔来接这个……大位呢!’哎,还真就是‘兄终弟及’呢!”
“你九叔笑,说,‘咋个‘真就应该’法儿?你倒是说说看?’”
“我说,‘我也不是那么笨!你看啊,五哥、七哥两家不必说了——都圈着呢!八哥呢,跟咱们一样,也还没有孩子!就剩六哥他们家了!敦柔下边儿,虽然还有载澄、载滢,可是,这两个孩子,上一回,不是都已经被排除在储君候选之外了吗?载澄是自个儿不争气,‘望之不似人君’,载滢呢,庶出!’”
“你九叔点头,‘嗯,是这个理儿!’”
“我更兴头了,说,‘再者说了,六哥、六嫂他们,也不乐意载澄、载滢做这个储君啊!不然,上一回,六婶也不用整那么大一出了!——‘闯宫’!大风大雨!当着那么多亲贵重臣的面儿,给女婿……给关三哥跪了下来!’”
敦柔公主浑身微微一颤,虽然还是低着头,但若仔细留意她的举止神情,还是能够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猛的向上一扬。
这个细节,未能逃过一直紧觑着她的孚王福晋的眼睛。
孚王福晋心中得意,继续说道,“你九叔说,‘是呀!六哥谦逊自抑;另外,也是为了避祸——为此,他甚至此不惜自污!所以,载澄、载滢小哥儿俩,是不可能入储君之选的——这一层,你说的没错儿!’”
敦柔公主的睫毛,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我说,”孚王福晋说道,“‘也就是说,在道光爷的嫡孙里头,扒拉来、扒拉去,能够承继大宝的,就敦柔一个了!——你说,这个皇帝,她不做,谁做呀?’”
“你九叔笑,‘有道理!’”
“我说,至于你方才说的什么‘在宗室之中择贤者以为嗣君’——都是便宜话、废话!真有啥‘贤者’,上一回,早扒拉出来了!也不必请今上……勉为其难了!’”
“你九叔说,‘啥叫‘勉为其难’?今上是女子,可是,又有哪个说女子必定不能做皇帝的?这个话,被外边儿的人听见了,小心告你个忤逆!’”
“我说,‘我不是说女人不能做皇帝!我是说——唉!今上‘龙潜’的时候,没读过啥书啊!——这是大伙儿都晓得的事儿啊!你说,做皇帝,不好不读书吧?’”
“‘敦柔就不一样了!论读书,宗室里头,莫说女子,就是男子,又有几个比的过她的?说啥‘贤者’——哼!宗室里头,又有哪个比她更‘贤’的?’”
“你九叔笑,说,‘没想到,你还一套儿一套儿的——嗯,‘孺子可教’!不过,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漏了个人——六哥他们家,敦柔上边儿,还有个大妞儿呢!’”
“我说,‘嗐!你跟我装傻!——大妞儿早就出了阁了,做不得数了!’”
“你九叔笑,‘敦柔也出阁了呀?’”
“我说,‘嗐!此‘出阁’不同彼‘出阁’!不是一码事儿!敦柔嫁的,可是‘皇夫’!换别人做皇帝,‘皇夫’就不是‘皇夫’了!敦柔做皇帝,‘皇夫’可还是‘皇夫’!”
“你九叔拿个手在大腿上轻轻一拍,‘对!这就是关节所在!敦柔做皇帝,别人乐意不乐意不去说他,关三哥必定是顶乐意的!所以,‘兄终弟及’,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敦柔公主长长的睫毛下,波光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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