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楼上。
秦天举坐立不安。
鹿野自从离开,便再没有一点消息,这本来似乎代表着好消息,但这几天,蛮人的表现却着实有些奇怪。
攻势不再如之前频繁,士气却比之前高昂许多,最近的一次攻城是昨天,那些蛮人士兵仿佛拿捏到什么把柄似的,眼神和呼喝声都格外嚣张。
他们还时不时地叽里咕噜地呼喝着什么。
表情像是解气,又像是嘲笑。
秦天举听不懂蛮语,却隐约感觉不好。
他便去问阿苏。
结果阿苏仔细听了那些蛮人的话,却是脸色大变。
然后,阿苏就消失了。
当天夜里,谁也没发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秦天举心底的不安便越来越重。
他想到了离开的鹿野。
鹿野离开那天,蛮人军营似乎有一点骚动。
是成功突围,还是——
秦天举不敢想,深想下去,他怕自己发疯,然而——
“大人!有援军!黎曲方向有援军!我看到了烽火了!”
就在秦天举胡思乱想的时候,了望台上忽然跌跌撞撞跑下来一个哨兵,几乎是嘶吼着朝他喊道。
什——
秦天举愣住,所有听到哨兵声音的人都愣住。
然而,不等他们欣喜若狂,又有人跑来。
“大人!蛮军又来了!”
时间相差无几的两条讯息,传递的内容却是完全相反,但无疑,在此时,后者丝毫引不起众人的重视。
蛮人攻城,这么多天他们早就习惯了不是吗,重要的是——有援军啊!
援军来了,他们还会怕蛮人吗!
“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秦天举一边指挥着众人准备迎接蛮人攻城,一边询问那哨兵,甚至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了望台上跑,想要亲自看看。
之前朔方也曾数次点燃烽火向周遭求援,但无论哪个方向,都未曾有过回应,这还是第一次,是黎曲的烽火?
不对不对,那太远了,看不到,是城外十里处那个烽火台?
那么援军到哪里了?烽火传递自然比行军快,烽火既然已经到了城外十里,那么援军应该也已经不远了吧?
多久能到?
一天?
半天?
甚至一两个时辰?!
想到这里,秦天举顿时心潮澎湃,连已经逼近到城楼的蛮人的呼声都好像听不到了一般。
——只要再撑过这一次援军就要到了,这最后一次,他们怎么也能撑过去的!
只要撑过去,朔方就有救了!
因为鹿姑娘真的把求援信送出去了!
秦天举笑地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然而,还没等他登上了望台,便又听到惊恐的声音。
“不、不对……”
“大人、秦大人!”
有人叫着他,秦天举停下脚步回头望,便看见无数倚着女墙的士兵都如石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惊恐。
“怎么了?”
秦天举疑惑。
而就倚着女墙正弯弓搭箭准备恶战的何朔,则是已经瞪大眼睛,无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因为他看到了。
所有城墙上的守兵都看到了。
逼近城下的蛮人阵中,一架冲车上,一道雪白与血红交织的人影格外引人注目。
起初是有弓箭手一心算着射程,只等蛮人一进射程便射出手中的箭,但奈何那辆车上,那道人影太过显眼。
雪白的衣裳似乎是刚刚换上的,血红的颜色也是刚刚染上的,两种格外显眼对比度又极高的颜色突兀地出现在满是灰扑扑颜色的军阵中。
于是格外刺人眼球。
更何况,蛮人还生怕他们注意不到一般,一直在高声呼喊着什么。
“……有种……出来……”
“……活剐……”
依旧是蹩脚的魏语,但一遍遍重复着,不少人都听明白了他们在喊什么。
然而,即便只是远远看着,也有许多人已经认出了那冲车上的红白身影是谁。
所以一时间,城楼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那个人影。
蛮人军阵最后方,被重重蛮兵围着保护的蛮王饮下一大杯酒,听着传令兵说援军很快就要抵达,询问是否立刻撤退。
他脸色又阴又狠,又因为酒气而发红,他站起来,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抽出腰间的刀。
冲车上,鹿野睁开眼皮。
冲车体积庞大,与其说是车,不如说更像一栋移动的小房子,只不过房下有车轮,房里是冲木、投石机、巨弩等攻城器械,当然还有士兵。
只不过这架冲车,如今却仅仅是作为她的刑车。
除了推车的士兵,车上只有她,以及一个拿着刀的健壮男人。
男人目光时不时就从鹿野身上一寸寸的瞟过,却不是男人看女人那种色眯眯的瞟,而是——仿佛屠户看未被宰杀的牲畜那样的眼光。
他似乎在思忖,待会儿该从她哪一片肉开始下手。
而鹿野完全无法反抗。
她像是被挂在这辆“房车”的房梁上,绳索禁锢着受伤的身体,让鲜血不断渗出来,将刚换上的雪白衣裳染红,一滴滴落在车辕上,渗入深红色的树木肌理里。
“滴答、滴答!”
除了血滴掉落声,小房子一样的车内毫无动静。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闭目,屏息。
-
遮蔽了整片荒原的大军急速前进。
刘修良几人铠甲着身,骑着马,奔驰在最前头,他们不断催促着胯下马匹,但奈何后面还有步兵,整体速度就快不到哪里去,走一段就得停下。
刘修良心急如焚,支起身子极目远望。
然而却什么也看不到。
自然看不到,那人如今,恐怕已经到了朔方城下了吧?
可他只带着一小股精锐骑兵,到了又能做什么呢?反而更容易正面碰上蛮人大军,进而遭遇危险。
还不如与大军一起。
他是这样想的,但却劝不出口。
他自然也担心鹿姑娘,但更重要的,是那人的脸色。
让刘修良觉得,哪怕只是说出一句心里话,从此都不要再妄想在他身边混下去了。
于是只能这么焦急又无奈地带着大部队全力追赶。
鹿姑娘,就算为了他,你也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朔方。
蛮人的叫阵声越来越清晰,魏语也越来越流畅。
城楼上所有的士兵,甚至一些担心战局,守在城门附近的百姓都听清楚了。
“他、他们,要我们……投降……不、不然……就要……活剐了……鹿姑娘?”
一个紧贴着城墙试图听清外头声音的小伙子满脸迷茫地抬头,对周遭一群人说着。
周遭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而这样的静默发生在所有听清楚蛮人叫阵声的人身上。
而城下,确信城楼上的朔方守军已经听清叫阵声的蛮人们终于暂时停下了吼声。
因为他们的王在重重护卫下,亲自走到了那辆冲车下。
脸色泛红的蛮王手里还拿着一杯酒。
这是他第一次离朔方这么近,虽是御驾亲征,但之前他一直很小心谨慎,每次攻城,他最多在队伍大后方鼓舞鼓舞士气,从未这样走到最前面来过。
他很惜命的。
但现在,他并不太担心。
城墙上那些孬种怂蛋难道敢朝他射箭吗?
那么他们的大英雄会先一步被射成筛子。
而他身边的勇士则会把他护卫地毫发无损。
于是他举起手中酒杯,朝城楼招了招手。
秦天举,何朔,方学义,傅瑶……
所有能在朔方城说得上话的人,此时都站在城墙上,睁大眼睛看着下方,于是便看见了蛮王那嚣张的招手。
随后,他们便又听到了那蛮王堪称字正腔圆的魏语:
“开城门!”
“出城投降!”
“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先前那些叫阵的蛮兵却十分识趣地接下去了。
“不然就活剐了这女人!”
“活剐了这女人!”
“活剐!”
他们挥动着武器,跺着地,大声的呼喊混着这海浪般的噪音,一起袭向城楼上所有人。
傅瑶丢下兵器,要往城楼下跑。
“瑶瑶你干什么!”傅佩急忙拉住了她。
“开城门!”
傅瑶双眼发红,咬牙说道。
这三个字一出,立刻让周围所有人吓一跳。
“不可!”
“不行!”
……
说着,就有人看到另一个身影正趁人不注意,同样要溜下城墙。
“刘姑娘!”
何朔大跨步几步,一下将人拦住。
“放开!”
刘玉说着,没等何朔反应,“啊呜”一口,直接咬在了何朔抓着她的手臂上。
何朔吃痛,但手却一动不动。
“你们冷静一下!蛮人的话怎么能信!开城门投降,然后呢?所有人都跟鹿姑娘一起死?你们不会以为开了城门蛮人就会放过鹿姑娘吧!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在耍我们玩儿!”
何朔嘶吼着,声音大到城楼下的蛮人都听到了一些,于是嘻嘻哈哈的声音立时响起。
傅瑶在傅佩怀里无力地挣扎着,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吼。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可又能怎么办!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会一片片地剐死?
刘玉终于松开了嘴,唇周一圈都是何朔的血,她茫然地看向城墙下。
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城墙下。
见城楼上吵杂了一阵后又重归寂静,蛮王快意地笑了笑。
他当然没指望城楼上的人会因此就乖乖开城门,想也知道那不可能。他只是享受,享受折磨这群人的快感。
就是时间太赶了,该死的援军,居然真的有援军,还什么很快就到。
害他不能好好享受,只能立刻开始这场盛宴了。
想着,他对左右叫阵的蛮军吩咐。
“继续叫阵。”
然后又朝车上那健壮男人,用魏语大声道:
“开剐!”
说着,他举起手中酒杯。
健壮男人举起手中的刀。
鹿野睁开了眼睛。
城楼上,无数人听到了蛮王那无比清晰的两个字。
就在这时——
“铿!”
冲车豁然破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射出,骤然扑向就在冲车旁的蛮王。
“咔!”
刀兵碰撞声立时响起,蛮王周遭护卫迅速反应,一柄柄刀剑挡住了那豁然刺出的尖刀。
那尖刀如神兵利刃,破开无数招架,尖刀的主人,则迅速染血,但他没有停止,如开弓的箭一般一往无前地射出。
——直到折断。
“啊!”
被无数蛮兵包围压制的阿苏怒吼着,通红的眸子透过重重人影看向距他仅仅几步之遥,却怎么也跨越不过去的人影。
蛮王在护卫的簇拥下后退一步,看着被压制着的阿苏冷笑一声。
“逆子,果然是你,呵,你以为我会没有防备吗?”
他看向那刚刚被冲破的冲车,摇摇头。
虽然这已经是距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明眼人看见他身旁的重重护卫,再看他身后的蛮人大军,也该知道事不可为吧?
这蠢货,居然仍旧冲出来了?
明知无用,却还是逞英雄,那女人到底给他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蛮王想着,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仗也没打赢,临撤退就想出口气,还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阻挠。
真是败兴。
顿时也没了慢慢折磨那女人的心思。
“你就好好看着那女人一点点被折磨死吧。”
他朝阿苏笑道。
然后看向那因为方才的变故而躲到一旁的健壮刽子手。
刽子手急忙又爬上车,拿起刀。
“住手!”
阿苏吼着。
“住手!”
城楼上无数人也吼着。
但这些都无法让蛮王有所动容,他挥挥手。
然而——
却还有声音在吼着。
不是来自身旁,也不是来自城楼上,而是,来自远处。
刽子手的刀最终贴在了鹿野手臂上的肌肤,刀刃刚刚刺破皮肤,正要下压,他有些茫然地望向远处。
蛮王也望向远处。
远处。
一骑快马,朝着蛮人的千军万马飞驰而来。
马上自然有人,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因而格外显眼,让人顺着声音,一下就看到了他。
刽子手不为所动,刀继续往下压。
蛮王皱皱眉,哪里来的小虫子?
只有阿苏,城楼上的人,乃至——从阿苏被制服起就闭上眼睛的鹿野,霍然看向远处。
鹿野眨眨眼。
胳膊上的刺痛越发清晰,但眼中,那个人的身影却也越发清晰。
身形,轮廓,面容……
越来越近,越来越显现出她熟悉至极的模样。
忽然,她咧开嘴。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