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先生自号‘后渠’是为何故呀?”祁翀接过空受递过来的茶,不答反问道。
“老朽平生最敬佩前纪的静学大家横渠先生,将其‘横渠四句’奉为圭皋,故自号‘后渠’以示追随之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这四句?”
“正是。”
“那咱们就来说说这错的离谱的四句话!”祁翀“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正色道,“先说前两句,‘为天地立心’,谁的天地?立的又是什么心?‘为生民立命’,立的又是什么命?”
“天子受命于天,代天以御万民。万民恪守纲常,便是天地之心。”
“何谓‘纲常’?”
“‘纲常’者,名分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殿下受教于近溪先生,也是饱读诗书的,如何会连这个都不明白?”
“那就是说,所有人明确上下尊卑,恪守自己的本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纲常、就是生民之命?”
“当然如此。生有先后,所以为天序,小大高下,是为天秩。”
“所以,不同的等级有不同的命,若你生在下位,则供奉上位者便是你的命。譬如人吃猪羊,猪羊吃草,草生于土中受土地供养,这就是命,对吗?猪羊吃草,草不会抱怨为何被吃;人吃猪羊,猪羊也不会抱怨为何不能善终。于庶民而言也是这个道理,辛苦种田、交税纳粮、供奉劳心者,这就是他们的命,不该反抗、不得反抗,对吗?”
“殿下这不是都懂吗?”崔与之愈发困惑了,不知祁翀要质疑什么,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可是,凭什么?”祁翀盯着崔与之的双目问道,“凭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劳心者,而另一些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劳力者?这公平吗?”
“那照殿下的意思,难道皇家子弟也要跟庶民一般受苦受累才是公平?难道猪羊也要抱怨为何自己生为猪羊而不是人?”
祁翀摇摇头道:“我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要完全一致才是公平,我还没有幼稚到那个地步——可是,总要给人人一个公平、均等的机会吧?若人人生下来便注定了其一生的位置和命运,那么居上位者势必免不了盘剥、压榨居下位者,因为在礼法上居下位者就没有反抗的权力,稍有不顺便被扣上‘犯上’、‘忤逆’的大帽子,杀头、抄家都是应有之义,不是吗?
可是,人毕竟不是猪羊!人是有心的!公道自在人心!
庶民百姓一代一代只能吃糠咽菜,荒年来了甚至连吃的都没有,可高门大户的劳心者们照样歌舞升平,何曾为吃喝发过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公平吗?百姓觉得不公平,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一途,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什么‘天补均平’等等等等,层出不穷。所以,若人心与‘纲常’相悖,那么是人心错了还是‘纲常’错了?
就拿崔家的事来说吧,先生若真认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便不该来见我,洗干净脖子自缚下狱才是为臣子之道,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是不是?为臣者岂能违背君心?岂能委屈抱怨?便是君主冤枉了你、委屈了你,你也只能逆来顺受、甘之如饴,对不对?
可您还是来了,来了便说明您是有心的,您认为事有不公,心怀怨望。可若按您所说的‘纲常’,心怀怨望这便是大逆不道!
所以,先生,您有罪吗?崔家——有罪吗?”
崔与之愣住了,他发现自己被绕进了一个逻辑难题中。
按他所信奉的静学那一套理论,如果他认可天子的无上权威,那么他和崔家就应该引颈受戮;如果他认为崔家不该灭族,那就是在质疑君主,不忠不义,更应该受死。
崔与之陷入了沉思,余下四人也都沉默不语,这个问题他们同样也回答不上来。良久之后还是空受首先明白了过来,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可又不敢将这个答案说出来,只是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他急忙岔开话题追问道:“那后两句呢?殿下适才只说了前两句,后两句又何错之有呢?”
“好,那咱们就继续把它说完。‘为往圣继绝学’,那么谁是往圣?天底下的圣人最大的莫过于孔圣人,那孔圣人推崇的又是什么呢?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祁翀又转向崔与之问道,“若能给你选择,你愿做个吃不饱饭的农民还是世家大族的清贵士人?恐怕没人愿意选择前者吧,那既然如此,你所不欲的为何要强施于人呢?
又,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先生,贫民无片瓦遮身,崔家十处大宅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均否?贫民衣不蔽体,崔家子弟以丝帛净臀,均否?
若真要为往圣继绝学,何不身体力行,主动去做那劳力之人?何不将崔家之财分与劳力之人?
再说最后一句‘外万世开太平’,哼,这句是最可笑的!
自后梁至今,历朝皆尊奉静学为儒学正硕,可是,天下太平了吗?
历朝开国之时,往往都能轻摇薄赋几十年,于是便能太平几十年,国力强盛,四宾咸服。之后士族日益繁盛,阶层固化,土地兼并逐渐加剧,朝廷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日益困苦,或几十年,或一二百年,矛盾终于不可调和,于是农民揭竿而起,推翻旧的朝代,建立新的朝代。新的朝代建立以后情况便好些了吗?不,依然是在重复上一个朝代的故事而已,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至被下下一个朝代所取代。
而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的便是不断的征伐、杀戮,改朝换代的乱世,死个一两千万人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太平在哪里?
您所主张的‘太平’是百姓受了压迫也不许反抗的‘太平’,是上下各安其命的‘太平’,可是,静学延续近千载了,做到了吗?
一群聪明博学之人用了千年时间都没解决的问题,您觉得这个问题还能解决吗?又或者说静学所给出的解决之道本身就是错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俱都大变。他们从小便是学着“静学”长大的,如今祁翀却说他们那早已深入骨髓的观念是错的,这便等于否定了他们几乎全部的人生!
“殿下,您可是皇子啊!何出此等反贼之论?”崔与之痛心疾首道,“若按殿下所言,这君臣父子纲常就都是错的了?难道子弑父、臣弑君也是对的?”
祁翀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全然否定三纲五常,只是说静学错了。儒学自孔圣人已降,战国时为发展之巅峰,至汉唐时便稍微歪了些,但还不算太歪,故有汉唐之盛世。自后梁崇尚静学开始,便歪的离了大谱。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本是至理名言,也是儒学之精华,然而当今士子所读之《孟子》竟删掉了此句!静学之偏离儒学原旨,可见一斑!说白了,静学不过是伪学、异端!”
“就算如殿下所言,静学有其偏颇之处,可这对殿下又有什么坏处呢?否定静学对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崔与之浑身冒汗,可还是难以放弃自己的信仰。
“先生,您这一开口便错了。”祁翀摇摇头道,“您可是‘君子’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您怎么能说‘好处、坏处’这样的话呢?
的确,正如先生所言,我是皇子,将来可能还会成为储君、成为皇帝,推崇静学的确对我有利。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与‘不为’之间的标准是什么?是如何作为对自己有利?还是如何作为更符合良知?
若是前者,那我不过一自私之辈,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一自私之君,绝非万民之福。难道这就是儒家所推崇的君王之道?
若是后者,我又岂可因自身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良知?如果良知是由屁股而非脑袋决定的,那便不是良知了!
再者,就算我放弃良知推崇静学又如何?短期看的确是有利,教导臣民恭顺事君、各安本分,有苦自己受着,有冤吞进肚里,天下太平,大渊或许还能再维持一二百年,可二百年之后呢?是不是又会重蹈其他朝代的覆辙被人推翻?届时,我的子孙又该如何自处?现在这世上可还能找得到几个后梁、前纪的皇族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