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火光,韩炎看清了来人,那人果然是个道士,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背插桃木剑,骡子上挂着的包袱里隐约露出几件法器的样子。
“道长仙姓何字?来此做何营生?”翠微客气地问道。
“贫道中天道人,小姓阮,日间前往恭州守备府做了场斋醮,正是回途之中。”那道士翻身下了骡子,稽首道。
“中天道?姓阮?”韩炎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急忙问道,“敢问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中天掌教上通下元的前辈与道长是何关系?”
那道人闻言收起笑容,正色道:“贫道俗名阮中用,道号玄静,阁下所提正是先父!”
“你......你是中用表哥?”韩炎情绪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是?”阮中用疑惑地凑近了韩炎,四目相对,仔细端详片刻之后,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阿炎弟弟?”
“是我啊,表哥,二十几年未见,想不到竟在这里重逢!”韩炎难抑激动之色,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阮中用也是喜出望外,伸手紧紧抱住了韩炎的双臂,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互诉衷肠、各表离情的表兄弟二人已经基本弄清了对方最近二十多年的过往经历,都是唏嘘不已。
“当年你家出事的时候,我正奉父命出外云游,不在观中,三年之后回来才听说了你家的事。我爹在山中清修,知道的也晚了些,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半年。他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去了锦城,经过多方打听,总算找到了姑姑和两位弟妹的埋葬之地,又找到了姑父、三表弟、四表弟的尸骨,将他们带回了观中,安葬在了后山。”
“这么说父母兄嫂的尸骨是舅舅给收殓的?”韩岩又激动起来。他一直以为父母的尸骨已经找不到了,却原来已被妥善安置,闻此消息如何能不激动?
“是啊,姑姑和两位表嫂的尸骨还算好找,不知是谁给收敛起来了。虽然只是几口薄皮棺材,可总算尸骨完整。对了,其中一口棺材里还有一具小婴孩的骸骨,想来是生下便没了,应该是你侄子吧?”
韩炎点了点头:“那应该是二嫂和她的孩子了。”
“哦。不过姑父和两位表弟的尸骨可就不好找了。他们的遗骸、头颅都被扔在乱葬岗,我爹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白骨,甚至就连骨头都已经残缺不全了,又跟别人的骨头混杂在了一起,难以分辨。他只能根据别人描述的大致位置,将那附近的骸骨都收敛在了一起,运了回来。那些骨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姑父和两位弟弟的,但想来总该有那么几根是吧?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安葬之后,我爹又给他们做了超度法事,想来如今也该早托生了吧?”
“舅舅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他日有机会一定到舅舅陵前叩拜道谢。”韩炎听得心中惨然,再次眼圈泛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的坟茔有我守着,四时祭扫也都有我,你不必担心。当年听说你没死,我爹也曾多次托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但是始终没有打听到,我们便以为你也已经死了。七年前,我爹也走了,给他老人家修坟的时候,我还顺便给你立了衣冠冢。万万想不到你还活着,今日竟会在这里遇上!”
“我入宫之后改了名字,你们若是按我原来的名字找,当然是找不到的。后来我又去了渊国,你们自然就更加找不到我了。对了,舅舅仙去之后,如今中天道是你当家吗?怎么落的还要你这个掌教亲自去给人家做斋醮的一步?”
“唉!中天道如今已大不如前,我这个掌教也是虚有其名,不做点斋醮法事,卖点符篆仙水什么的,如何养活那几百号人呢?”阮中用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我记得当年中天道香火鼎盛,朝廷也常有赏赐,如今怎会……”韩炎一顿突然悟到了什么,“是跟我家那事有关?”
“算是吧!我爹当年给姑父他们收尸,肯定是让朝廷有些人不高兴的,因此我继任掌教之时,朝廷不但没有依例册封,连之前所赐的禄田都收了回去。没了这些田地的进项,日子过的自然大不如前了。算了,不说这些了。”阮中用大手一挥终止了这个话题。
“哎,那位就是渊国太子?他对你如何?” 阮中用偷瞄了一眼正陪母亲说话的祁翀,轻声问道。
“太子殿下待我很好。我自幼伴他长大,自有一份情谊在其中的。”
“哦!我还想着若他待你不好,我便带你回观里去。咱们观里日子虽然清苦,可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你。在咱自己家自由自在的,也不必过这供人驱使的日子。”
“表哥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公主殿下待我有恩,少主又从不拿我当外人,这样的日子我也习惯了,若是离开了他们只怕反而不适应。”
“你若自愿留在渊国,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替你有些不甘。我爹当年就断言你家五兄弟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一定是你,如今......唉!”
韩炎对此反倒更加看得开,淡然道:“‘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何必介怀?”
阮中用若有所思道:“若如此,有件事或许应该告知你。”
“何事啊?”
“我今日白天不是在恭州守备府里吗?下午正做法事的时候,有个管事悄悄进来将守备叫了出去。我初时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做完法事领了赏,我准备去守备的书房谢赏的时候,在门口被一个人拦下了。这个人名字叫赵安,几年前我因为朝廷要收回禄田一事,曾经到锦城去活动过。那个时候我把能托的门路都托到了,其中有个朋友就带我见过这个赵安,说他是蜀王的护卫队长,能帮我在蜀王殿下面前说上话,就这么着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此事最后也没能办成,但这人我是认得了——我这人记性极好的,见过的人我都能记得住。好几年过去了,他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他。
可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守在守备的书房门口呢?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蜀王就在书房里边儿。
我一时好奇就竖起耳朵听了听。嘿嘿,阿炎,你知道咱们中天道有种内功心法,就是修炼听力的。这功法我是练的极好的,虽然还到不了顺风耳的地步,但一两丈之内,只要有人说话,哪怕压低了声音我也能听个大概。
果然我这一听就让我听出些不寻常的东西了。他们提到了渊国太子,还提到了在恭州城里设伏之事,还说要隐瞒消息,不让城阳关那边知道什么什么的。”
韩炎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竟有此事?他们说了具体如何设伏吗?”
阮中用摇了摇头:“我就听了两三句就被赵安赶走了。我也怕总在那儿惹人怀疑,关键这事儿也跟我没啥关系,便离开了。我若知道会遇见你而你又在渊国太子身边当差,那说什么也得多听一会儿,事情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向太子殿下禀明原委,表哥,你随我去见太子殿下吧!”
韩炎二话没说,将阮中用带到了祁翀面前。
听了韩炎的转述,祁翀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问道:“道长既然从守备府而来,当知恭州守备的情况吧?”
“哦,略知一二。恭州守备姓甘,叫甘仲郢,今年大概四十五六岁。家中老母尚在,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去年纳了房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算是老来得子。这孩子如今刚过百天,贫道今日就是为他做的祈福消灾法事。”
祁翀向阮中用道了谢,让人带他下去好酒好肉招待着,又唤过韩炎、宁绩等人商量了一番。二人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直至天色将明才回到了营地,只是韩炎的怀中多了一个小婴儿。
天光大亮,一行人继续向恭州而去。阮中用与韩炎虽不忍分离,但终究殊途,互道珍重后,就此别过。
按原定计划,祁翀一行应当由南向北穿过恭州然后继续北上,但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有变,祁翀也就临时改变了行军计划,不走恭州城内,而是绕城而行。
探子早将这个消息报给了正在城中等候的田文昭。田文昭眉头大皱:“这小子又搞的什么鬼名堂?好好的近路不走,非要绕远,难道他发现咱们的埋伏了?”
“看着不像。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咱们的企图,就应该快速逃离恭州,可他们走的很慢,不像是着急的样子。”探子答道。
“殿下,他若不走城中,那我们在城中的埋伏岂不就白设了?”赵安问道。
“既然不能设伏,那就宁肯硬碰硬也要把这伙人吃下。点齐咱们的人,我亲自带人去追。你去告诉甘守备,让他带恭州兵马随后跟过来。告诉他一定要快,咱们这点人恐怕拖不了祁翀他们多久。”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