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钜初被召到江北大营时还是有些不大乐意的。祁翀想让他做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可他毕竟是吴人,帮助别国进攻自己的国家,丁钜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
直到常愈带他去见了一位叫董肄的伤者,听他讲述了自己家的遭遇以及朝廷中的一些秘事,丁钜开始有所触动。
他原本还是有些单纯,以为自己蒙冤只是自己倒霉,没遇上好官而已,可结合常愈和董肄的遭遇,再加上他们所说的那些事,丁钜总算有些明白了,他的遭遇不是偶然的,那个东吴朝廷已经从根子上烂透了!
就算他丁钜当初运气好,遇上了“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可其他地方依然还会有宣钜、贲钜、邓钜,因为在吴国,奸人当道、好人蒙冤才是常态!
这样的朝廷,留之何用?
想通了这一点后,丁钜对于伐吴一事便不那么抗拒了,他甚至开始暗自期待有朝一日括州船厂被渊人占领,他可以手刃仇敌,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有了这份期待,他的心态便开始积极起来,想主动为渊军做些事情。可他一个造船匠人也不会别的,水师那边一些小修小补的活儿也不需要劳动他这位大匠。
正无所事事之时,他偶然听军中士兵讲起“天雷军”招募不顺一事,于是眼前一亮,干脆自己做了一块黑板搬到了军营门口,免费教大家背九九乘法口诀。
丁钜在黑板所写的九九乘法表正是用祁翀所教的数码写成,简单易学,而现在“天雷军”所用的也是这一套数码系统,因此,士兵如果学会了再去投考“天雷军”,成功率就会高很多。
这一消息迅速蔓延开来,吸引了大量厢军士兵和普通百姓。人群中总不乏聪明伶俐的,三五天下来,掌握百位以内加减乘除的人便越来越多,而死活学不会的,也知道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只好打消了投考“天雷军”的念头。如此一来,丁钜倒成了“天雷军”的“初试考官”,大大提升了“天雷军”的招募效率。
而祁翀也没闲着,日日与祁樟、祁槐、柳明诚商议着伐吴战略。
“东吴地广人多,还是稳扎稳打的好。”祁樟望着舆图道。
“臣以为不然!”柳明诚反对道,“据报,南唐大军已经拿下了巫州四县,拿下巫州全境指日可待。东吴已经派前军都督邢进思率兵两万奔赴巫州;而东吴南境那边因为南越国蠢蠢欲动,后军都督薛翰所部两万人绝不会轻易北上;因此,眼下东吴能够立即调动北上的禁军不会超过六万!另外,吴国府兵虽多,但就算现在开始集结,总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集结完成,且仓促调兵,准备必定不足,我军在这方面还是有优势的。只要我军出兵速度够快,在府兵集结完成之前击溃禁军,兵临建州,打他个措手不及,则此战必胜!”
“你这样说的前提是我军过江之后能够迅速击溃东吴禁军,可你别忘了,我军能够过江的兵力大概也在六七万左右,双方兵力大致相当。你还要兵分两路,万一有一路战事不顺,两路不能相互照应,只剩一路孤军深入,你如何能够保证必胜?而且,每多打下一个地方,就要留下部分兵力防守,如此一来,真正在前线作战的兵力就会越来越少,到最后你手里还有多少兵力可用?”祁樟反驳道。
“太子殿下亲征,我军士气正盛,再加上殿下的大炮、火枪等新武器的威力,万没有不胜的道理!”
“表哥,你这未免过于乐观了!”祁樟撇了撇嘴,心中暗讽:到底是书生一个,只会纸上谈兵。
“好了,四叔、义父,你们都别争了!”祁翀忙打圆场。他私心是赞同柳明诚的主张的,但也知道祁樟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孤军深入敌后本来就是兵家大忌,祁樟主张稳妥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叔,你怎么看?”
“这样吧,将淮阳、荆湖两路厢军全部调过来,负责战后守城,再从京东、京西、榆东三路各调一半厢军作为兵力补充,如何?”祁槐建议道。
“殿下,等不及这些厢军赶到了,臣以为应当立即发兵!”柳明诚急道,“臣愿亲率一军作为先锋,若不胜,甘领死罪!臣愿立军令状,请殿下恩准!”
见柳明诚态度异常坚决,祁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四叔、小叔,你们先到堂下稍候。”祁翀屏退了祁樟、祁槐,单独留下了柳明诚。
“出了什么事?”
柳明诚吁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密信,双手递给了祁翀,面色沉重道:“这是鹤寿刚差人送过来的,怕惊动了别人,所以特地送到了臣这里。陛下——恐怕不大好了!”
祁翀迅速浏览了一遍密信,果然,信虽然是写给柳明诚的,但内容却多是让柳明诚转述给他自己的,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尽快回京,以免生变!
祁翀这才明白了柳明诚的苦心。
承平帝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而两国交战之际最忌讳的就是一国突生变故。尤其是胜负未分、局势尚不明朗之际,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对军心士气都将造成严重的打击,前线战事也将因此而不得不停滞下来,甚至可能功亏一篑。所以柳明诚才急于进军,想要抢在承平帝驾崩前分出个胜负来。
“殿下,为防京中生变,殿下需早日回京。但在回京之前,前线必须有场大胜以激励军心,否则此时殿下离开前线,难免动摇军心。臣不知楚王是否清楚陛下病危一事——就当是臣小人之心吧——万一他是在有意拖延战事呢?请殿下早做决断!”
祁翀倒不怀疑祁樟有什么异心,事实上,自从接受了自己争不过祁翀这一事实以后,祁樟就算是彻底收了那份心思。更何况,祁翀帮他洗脱了谋害皇子的嫌疑,他是真心感激祁翀的。
不过,要趁着此时军心正盛尽早出兵,赶在承平帝驾崩前让战事明晰起来,这一点祁翀是赞同的。
“可是兵力不足怎么办?”
“董肄伤势已无大碍,可以回愗州了。”
“有多大把握?”
“至少七八分!孙烈死后,东吴朝廷已经有人开始弹劾董肇了,这场大败总要有人担责。董肇百口莫辩,他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何去何从,相信他会权衡的。”
“那就有劳义父走一趟了!”
“请殿下静候佳音!”
当伤势未愈的董肄被人搀扶着出现在董肇面前时,一身重孝的董肇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大白天见鬼了!
“四哥......”一声“四哥”出口,董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六郎!你真的是六郎!你还活着!”董肇喜极而泣,抱着弟弟不撒手,兄弟俩哭成了一对泪人。
“六郎,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娘呢?她老人家......”董肇哭过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心中升起了一丝侥幸。
“四哥,是渊军救了我,但也只有我一个而已,娘和嫂子、侄子、侄女他们是真的都没了!”董肄说着又难忍悲伤,哽咽起来。
“渊军?所以是......”董肇这才想起来往董肄身后看去,果然见两大两小四口棺材,以及棺材旁边站着的几个人。
“常将军......”董肇对常愈一叉手,刚欲开口说话,又见他旁边站着一位老者,脸色突然一变,快步上前躬身道,“晚辈董肇参见宁总教头!”
宁绩忙还礼道:“董都督认得老朽?”
“晚辈初从军时,曾随总教头习过几日刀法,不过,彼时晚辈只是军中一小卒,总教头怕是不记得晚辈了。”
“不过十数年间,董都督从一介小卒高升至一军都督,当真是官运亨通啊!只是即便手握重兵,也依然保不住自己母亲、妻儿的性命,这官做的再大又如何?”斜刺里一句不合时宜的讥讽传来,董肇脸色顿时一变,望向说话那人。
只见那中年人一身富商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脱俗之气,此刻他双目直视董肇,面对董肇的怒火毫不胆怯,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反倒逼的董肇莫名有些心虚,原本想要怒斥对方的言语竟一个字也无法出口了。
“四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北渊项国公,上次我们被俘,他就一直很照顾我们,这次也是他帮母亲和嫂子、侄儿他们收殓尸骨的。”董肄连忙解释道。
“多谢项国公大义!”董肇闻言立即跪地给柳明诚重重磕了个头。
“大义?错!我敬重董都督为人,为令堂收殓尸骨,这是小义而非大义!”柳明诚却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冷冷道,“董都督只知小义而不晓大义,倒是令老夫失望了。”
董肇也是聪慧之人,知道柳明诚便装来见自己,绝不只是讨论什么“大义、小义”的问题,忙将柳明诚请入了内室,命心腹在外把守。
“董肇不才,请项国公指教,何为大义?”董肇对柳明诚深鞠一躬道。
“夏桀暴虐,成汤流之于亭山,此为大义;商纣无道,武王焚之于鹿台,此为大义;幽王荒诞,申侯杀之于骊山,此亦为大义。
今吴主昏庸,每日只与优伶嬉戏,不理朝政,对有功之士吝于封赏,而对优伶动辄许以高官厚禄,其荒淫无道足可与商纣、周幽比肩!而曹、焦、沈、孙四大国贼把持权柄,结党营私,为所欲为。孙烈虽死,其余三贼尚在。当此之际,顺应天命,讨伐无道,便是大义!”
“君臣之义也是大义,董某毕竟在吴为臣。”
“成汤曾为夏桀之臣,武王也曾为商纣之臣,申侯又何尝不是幽王之臣?孟子曰:‘诛一夫矣!’”
“项国公微言大义,然毕竟事关重大,请容董某三思。既来到愗州,便请允董某略尽地主之谊,以谢阁下送灵之情!”
言罢,董肇打开房门,命人为柳明诚等人安排下榻之所,自己一个人在屋中举棋不定,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