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的严景润与严景淮四目相对,俱都未发一言,但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宁老先生,又是你!”严景淮将目光从弟弟身上移开,淡淡地道。
“小严将军,应你之邀,将你要的人带来了!”宁绩一招手,四名侍卫抬过来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木笼,揭开黑布,里面正是镣铐加身的严鼎。严鼎有伤在身,在大牢中又受了刑,此时显得憔悴不堪。
自那日过后,严景淮、严景润俱都是第一次见到严鼎,此时不禁都是心中酸楚,痛如刀绞。
“父亲......孩儿不孝......”严景润哭着跪在了严鼎面前。
严鼎被两名侍卫从笼中架出,鄙夷地斜了严景润一眼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既选择了出卖为父,此刻就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你哥哥就范,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打小就不如你哥沉稳,原以为大了就会好些,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是,我没出息,我哥才是您最爱的儿子!可既然如此,您为何要害他成为乱臣贼子?”严景润“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他本来可以有大好的前途、世袭的爵位,现在呢?就算救了您又如何?跟您一起亡命天涯吗?”
“至少他是个孝子,不像你!怎么样?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祁翀给你封了什么官啊?是入阁拜相还是镇守一方啊?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啊!哼!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严鼎骂道。
严景润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反问道:“‘孝’?那‘忠’呢?从小您教我们的‘事君无二志’何解?‘孝忠一体’又怎么说?三纲五常、君臣之义难道都是假的吗?您说一套、做一套,让儿子何以适从?真正令祖宗蒙羞的不是儿子,是您!您知道祖母临死前说了什么吗?是‘教子无方’这四个字啊!她老人家重复了足足七遍!七遍呐......”
“你住口!”严鼎恼羞成怒,抬脚便要去踹严景润,却被架住他的侍卫死死拉住了。
“你懂什么!”严鼎继续骂道,“那小子刚生下来就害死了你二叔,他就是个灾星!我杀他才是真正的为大渊着想、为你二叔报仇!”
“为二叔报仇?那您想过二婶和妹妹吗?造反失败,她们会是什么下场您想过吗?”
提起严鼐的妻女,严鼎沉默了片刻,另一边的严景淮心中也是一紧。他们兄弟俩自幼失母,正是严家二夫人将他们带大的,在他们心目中,婶母与生母无异。尤其景润与幼蕊年龄相近,自幼形影不离,更是感情深厚。如今想到她们可能受到的牵连,便是严鼎那般心硬如铁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不过这迟疑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如今已深陷偏执之中,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的?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我父子既不同心,今日便恩断义绝,今后你不许姓严,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一会儿,你若不愿意随我们走,我也不勉强你!不是要换人吗?还等着干什么?”
严鼎最后一句是对宁绩说的,宁绩闻言便向严景淮道:“小严将军,你要的人我都带来了,我要的人呢?”
严景淮一招手,手下人从庙中带出两个人来,年纪都在五十上下,看着精神尚好,显然并未遭到过多虐待。
宁绩不认识这二人,黄敬昭在望州时却是见过范夷吾的,当即对宁绩点了点头。
“小严将军,令弟显然不想跟你走,我只能拿一个人换你两个了,你没有意见吧?”
严景淮点点头道:“只要家父无恙,景润——就随他吧!”
“那就开始吧,两边同时放人——不过,老夫可提醒你一句,不要耍花样!你若耍手段,可就别怪老夫不讲信用了!”宁绩冷冷道。
严景淮并拢二指向上道:“我对傩神发誓,若耍花样,严家绝后!”
“好!放人!”
随着宁绩一声令下,三名人质同时被放开,各自向对方走去,其余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空地中间,唯恐再生变故。
走到中间,三人擦肩而过时,严鼎突然身形晃动,手上带着的铁链猛地套上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范夷吾的脖子上,然后紧跑几步,拖着范夷吾向山神庙的方向奔去。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力气颇大,即便有伤在身,此刻短暂地爆发一下子也是颇为勇猛的。可怜范夷吾又生的瘦弱,竟生生被他勒住脖子倒拖了回去。范夷吾的双腿在地上乱蹬,双手把着铁链喉咙里不断发出呻吟之声,显然已经快被勒死了。
眼见变故陡生,众人皆是大惊,就连严景淮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显然这不是他事先设计好的情节。
宁绩眼睁睁看着范夷吾又被劫持,暗骂一声,拔刀在手便上前去救,却被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来人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头挽混元髻,身着半旧道袍,一手剑法出神入化。他一出手,宁绩便知此人难敌,只好先集中精神对付此人。
黄敬昭忙不迭地上前几步将踉踉跄跄的陈怀哲拉回自己这边,再想去救范夷吾时,已经迟了一步。却见严景润此时已经抢先飞奔过去,赤手空拳便要去抢人。
严景淮这边一名手下忙举刀上前去拦,严景润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利刃一般,不管不顾直直往前冲去。那人似乎怕伤到严景润,略一迟疑,刀稍稍后撤,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反被严景润夺走兵刃。
双方人手打在一处,严景淮指挥手下拦在前面,自己一手扶着严鼎,一手拉着范夷吾向山神庙的大殿内退去。严景润见状,一个纵身不顾一切地追了进去,他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众亲兵又多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一时竟无人阻拦,任由他闯了进去。
那中年道士武功虽好,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在宁绩和众人的围攻之下节节败退,身上还被割了几道口子,不得已只好抽身退走。宁绩无心追逐,转头集中对付其余逆党。
而严景淮手下这些人虽是严鼎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兵,但毕竟人数少,很快便被御前侍卫屠戮殆尽,只是起到了一点迟滞作用而已。
不过,只这一点时间就足够严鼎父子逃走了。待众人进到殿中时,只见严鼎坐在地上,双目空空,死死抱住了严景润。而此时的严景润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只是双手仍下意识地抓紧了严鼎的衣襟。范夷吾靠在墙边双腿发抖,而严景淮却不见了踪迹!
“严景淮呢?”宁绩大声问道。
“洞......洞里......”范夷吾指了指地上那个洞口哆哆嗦嗦道。
“子晋,你带人下去搜!”
“是!”黄敬昭答应一声,立即带人下洞。
宁绩让人将严鼎重新收押,又扶起了严景润,而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宁绩皱着眉问向范夷吾。范夷吾定了定神,将适才殿中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原来,刚才严景淮进来之后,便打开了地上遮盖的芦席,露出了一个洞口。
“父亲、大哥!束手就擒吧!你们走不掉的!大哥,想想婶母和妹妹吧!”随后追进来的严景润含泪恳求道。
严景淮随手将殿门关上,又搬过重物抵住门,将严鼎扶到洞口处,回头对严景润道:“二弟,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要理这个逆子!我们走,带上这个老家伙,关键时刻还能有用!”严鼎说着便要进洞。
“不许走!”严景润说着便举刀上前阻拦,严景淮拔刀相抗,兄弟二人斗了几个回合后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儿,便主动分开了。
“二弟,你把范夷吾带回去吧,有了这个功劳,陛下应该不会难为你的。至于我和父亲,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今后恐怕只能隐姓埋名,流浪天涯了。别理会父亲那些气话,严家以后就靠你了!”严景淮此刻也动了情,给弟弟做了最后的交待。
“以后?严家没有以后了!大哥,你忘了吗?你刚才对傩神发过誓的——若耍花样,严家绝后!你们已经背誓了,傩神的惩罚不会落空的!”严景润声泪俱下,声音里透着令人绝望的凄惨。突然,他猛地撩起衣襟,脱下裤子,手起刀落!随着一声惨叫,严景润两腿中间一物“扑”地落在地上,鲜血喷溅!严景润疼得再也站立不住,手中单刀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子缩成一团,口中发出了声声哀嚎!
“景润!”
“二弟!”
严鼎、严景淮双双上前抱住严景润,严鼎此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将疼得满头大汗的小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你这傻孩子!我打你、骂你都是为了让你保命啊!你改个姓不就不是严家子孙了吗......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狗屁的傩神啊......”
父子正抱头痛哭时,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撞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