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朝千里江山,烽烟不息,变幻难明。
自九月初四,寅王邘意由宣北沿商泽大湖原路撤军、绕回寅国境内,宣北申正则部宣军追进并深入炎地、攻打炎国城池至今,已过去了十八日。
当朝炎王在收到前线军情急报后的第一时间,便立即下令各城驻军竭力防守,并从炎都孟阳增派兵力、向南阻击。
然而,由于炎军主力几乎全部被铉影阁的斧将军调走,宣军中又有二十余名墨家弟子献策、更有“投之亡地而后存”的斗志。故而,即便是早有一定部署,却也难以与这十万大军直接抗衡。
于是,宣军历遍鏖战、层层推进,不断北上,付出了伤亡二三万人的代价,逐步侵吞了数十上百里的西南炎地。
时至邘意突然被杀,消息尚且来不及传开、就连铉影阁中也尚且无人得知的这一天…
九月廿二,宣军已逼近至栎县城外。
只待攻下栎县后,炎都孟阳便将完全暴露在宣军面前!
……
傍晚,日薄西山。
残阳如血,云霞成绮。
栎县南门外,宣军七万大军的大营已升起炊烟,点起了一座座照夜的篝火与油灯。
光辉遍漫,犹如白日星海。
营中,在独属于军师“芈筠”一人的,比中军帐小得多、但仍比寻常军帐要大些的军帐内。
此时,以芈筠为首的,所有追随该军的二十来个墨家弟子皆已汇聚在此。
营中没有其他任何宣军外人,就连申正则也不在。
芈筠位于主座,其余师弟妹们则皆在两侧条案后、或座下面对主座的位置席地而坐。
“二师姐,功成仅一步之遥了。”
座中一名墨家弟子询问道,“今日我等率宣军抵达此地,这小县城地势平坦、四面无险,驻防薄弱,本可以趁其援军未到、轻松拿下。一旦攻下此城,炎都孟阳便咫尺可见,唾手可得!为何要在此驻扎,一整日也不下令攻城?”
“是啊!还请师姐解释…”
“莫非师姐是想要迷惑城中守军,待机发动夜袭吗?”
只见不仅是一人,几乎所有的墨家弟子皆对芈筠今日的“不攻城”决定是疑虑无比。
墨家师弟妹们都已如此,更遑论那七万宣军,更是万分不解。
“诸位…莫非忘了吗?”
芈筠长叹一声、神情凝重的应道,“四个多月前在寅城…曾助我们一臂之力,伏击邘意的那位范道长,他的家人…就安置在这栎县吗?”
“这…”
面对诸位师弟妹们的疑虑,芈筠竟一句话便说的他们哑口无言。
帐中墨者那夜皆是共同经历,如此惊险且影响深远之事,自然至今印象深刻。对于师姐这番话,一时竟也不知何以反驳。
“我…当然是在下决心打炎国前就考虑到过这一问题,也想到过今日这一幕。”
芈筠继续解释道,“这段时日,我一直没想好,倘若真有今天,究竟该如何应对,打还是不打?我曾想过…炎王可能为了稳定国内局势,在我们打到栎县前就先派兵前来议和。或是东路炎军及时赶回援救,我等继续陷入苦战。或最不济…哪怕是宣军再无法前进,陷入停滞,或是被迫撤退呢?可谁想…炎国既不议和,又让我们打到了栎县城外,这…我…”
“芈小姐此言差矣!”
正此时,座中有一人忽地站起、言辞激烈,且叫出了并非“师姐”的称呼。
瞬间,引得帐中众人眼光尽皆看去,这才突然发现,是一位宣军将领穿上墨家衣服作为伪装,混进了此地!
“赵将军,是你?!”
“大胆,竟敢冒充墨家弟子!”
其余二十余名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墨家弟子们见状,纷纷气急恼怒、蜂拥站起围上…
唰——
然而,却见那赵姓宣将一拔出腰间长剑,便又逼得墨家弟子们顿时尽皆止步,围绕他空出一片位置来,与他保持了距离。
“赵将军,请冷静。”
芈筠则是神情镇定、不慌不忙,从主座后站起,从师弟妹们当中穿过,平步走来到了对方面前。
“冷静?呵!”
赵将军直接持剑指向了芈筠去道,“芈小姐适才这番话,可实在没法让人冷静!”
“赵将军若是有话,还请直说。”
剑尖几乎指到眉心,芈筠仍面不改色。
“宣王,宣国十余万大军,左司马申正则信得过你们墨家,信得过你芈小姐,才将你等当作军师、听从你等这什么‘陷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打炎国,才任由那屈杉调遣南国军民打游击。”
赵将军声色俱厉答道,“哦,你等二十几个人指挥我们宣国,这一路打过来,都死了多少万人,才打到这与炎都一步之遥之地?现在你一句,顾及与那范远的往日道义,就想止步了?怎么?我宣国的亡地和死地算什么?莫非他范远的家人是命,我宣国军民的命就不是命?他栎县经不起兵灾流离,这炎南百里的十余城、我宣西三十城,就经得起?”
“这!”
此话一出,顿时包括芈筠在内,整间军帐内的墨者皆已无言以对。
“赵将军…知道我们所说的道长是范远?”
正待帐中众人皆陷入沉默之际,芈筠思考一阵,开口询问出了这一句来。
“废话!”
赵将军轻嗤一声笑道,“策划江国郢郸兵变、杀我宣国王子郜的罪魁祸首,身为道门中人却剑上沾满鲜血、丝毫不输于那群未国修仙军的通缉要犯,莫说整个宣国,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言一出,墨家余众当皆面面相觑,各自心中虽达成了某种共识,但转望过来,却已懒得再向这位将军解释些什么。
想起这通缉令之事,众人才皆恍然,明白了为何宣国将士们进攻炎国能有这样高的士气与斗志。
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巧合与乌龙了。
只是这背后的代价,却是好几场死伤无数、血流漂橹的大型战争,又只能说,是闻之令人无比唏嘘。
“呵,没话说了?”
见到众人神情,赵将军遂收剑入鞘,继续神情严厉说道,“还好我机智,知道溜进来听一听!若不然,还不知你等要编什么借口停止攻城,撤军南返,或是绕过此城呢!”
“赵将军,范道长之事,先且不提。”
芈筠听罢,顿时也严肃起来应道,“我们墨家是真心相助,你倒也不必如此揣度。即便如你所说,你也应该发现了,在不知你混入进来时,此事我等也尚未作出决定,我只是在与师弟妹们解释而已。说什么找借口不打,莫非太过恶意,大可不必!”
“哼,芈小姐倒也不必找这些废话。”
赵将军继续道,“要想证明你们墨家的真心,实在简单的很,那就是继续贯彻你自己提出的这套理论,继续北伐,打下栎县,打进炎都!但凡你等要为不打这栎县解释任何一个理由,我都全当做是你们与那范远勾结、不伤他家人所找的借口!”
“赵将军,阵前如此猜忌盟友,对你等又有何益处?”
芈筠听得越发气急,“我们二十几个人,你们七万人,你等要真想去,我们又岂能拦得住?”
“是吗?”
赵将军继续道,“那我可说了,换做是我,我不仅要打进栎县,我还专门要找他的家人!株连问罪!”
“你!”
对方说到这份上,芈筠已是一脸急怒,然而却又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本来尚且对攻打栎县有所犹疑与动摇的墨者们,听此人如今这一番说辞,再想起当初寅城之事,顿时各皆低下头去,心中逐渐涌起愧悔,越发失去了对栎县的战意…
然而,就在这时:
“赵森!”
军帐外,传来了另一道令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引得众人皆转头看去…
……
哗的一声,一具高大人影掀开帐帘,走进了帐中。
“申司马!”
“申大夫!”
只见来者,正是前宣国左徒、三闾大夫与青城县尹,当今负责宣西战事的左司马,该部七万宣军的统帅——
申正则!
“赵森,你退下。”
却见申正则一进来,第一反应便是严厉的看向了那赵将军去,“墨者们是只能当参谋,号令不了我等七万人。但我是左司马,我可以做决策。我命令你等,继续驻扎,不准攻打栎县!”
“什么?!”
听罢此言,不仅是赵森,就连营中包括芈筠在内的墨者余众所有人等也尽皆大吃了一惊。
然而,在看到申司马手中攥着两团专门用于传递军情的、精致的丝质绢素后,众人也很快明白,多半是收到新的军情,而需要宣军作出对应调整了。
所有人于是也都不再做声,看向申司马去,静待其开口。
“很好,我这就告诉你们为什么。”
申正则也看出了众人反应,于是抬起手来、紧紧攥着,神情严肃无比说道,“正如你等所料,收到两条军情,这两条情报,可值得我等着重考虑一下是否该继续北上了。”
“第一条,三天前,九月十九,邘意率军已攻陷墨家总院。”
“什么?!”
才念出第一条军情,便引得众皆震惊,目目相觑、不知所措了…
接着,申正则继续看向众人,从容念出了第二条:
“第二条,就在刚才,半个时辰前,由炎国斧将军亲率的两万重骑兵已赶到栎县城外,于城东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