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另一名道士在听完了自己的处境分析时,比无量子更干脆地选择愿意作证。
除此以外,无量子手头却拿不出赵挺之指使他的实在证据,唯一与他接触过的只是赵思诚,而且两人之间只有口头交流,没书信、没凭证,包括他自己被救了后送去赵家庄园,同样也不会有人为他作证。秦刚这次是秘密回到京城,根本不会公布自己的行踪,另一个目击证人长门徐退又只是一个倭人,他的证词在大宋法律体系里的作用不大。更重要的是,即使是能够证明无量子曾躲在那里,赵挺之完全可以用“自己管束不严,次子滥交江湖人士”的理由轻松摆脱。
“这笔账,先给他记下便是!”秦刚冷冷地说道。
无量子在被要交给大理寺的前一天,突然要求再见一次李清照。
见面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在渡口,贫道见过无崖子与你们一起,相信你们一定是有合作!若只是为给令尊脱罪,倒也就罢了,就怕居士应了他们其他托请,为其引见结识未来夫婿秦爵爷,只怕因此为他带去无妄祸端。”
李清照眼神一挑,回问道:“此话怎讲?”
“贫道之前与其同拜落魄真人为师,后察觉其人一众极善妖言蛊惑,常假借窥探天机、指点福祉,实质乃有不臣之心。今知秦爵爷正在淮南丁忧,而江淮之地,正是其根基所在,也是其谋划重地。还盼居士与爵爷慧眼常明,切勿落入奸人局囿!贫道今日,已是获罪之身,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望莫要错过贫道的一番肺腑之言相告。”
李清照却是用余光瞟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秦刚后,又奇怪地再问无量子:“你既知悉这些情况,为何不向朝廷举报落魄真人他们?”
“道不同,不相与谋。但并非是要与其与敌,落魄真人毕竟于我有师恩。所以,他尽可出手对我清理门户,而贫道却没有理由要弑师忤逆啊!”
秦刚看了看此人,倒是有些骨气与气节。
三日之后,大理寺关于李格非勾结贼匪一案了结,查无实据,无罪释放,但因其轻信贼人中计致使贼匪逃脱,减一年磨勘、罚俸六个月,仍回原职处理余事。
无量子等人因阴谋作乱等罪,发配西北。
李格非从大理寺放回京城家中,妻子相见,不胜唏嘘。
王氏便说起此次事情发生之后,家中全赖女儿清娘权衡决策,家外便就是靠了秦湛的鼎力相助。同时提及到秦湛派来的护卫后,便立即又叫了秦刚、马平前来相见。
李格非自然认不出眼前已是倭人装扮的秦刚,却是一番温言以待、真心感谢。
此案虽然最终脱身,但是背后到底是谁在陷害于他?而最终又是靠了谁才抓获那两个关键的道人?还有过程中的各个细节,李格非其实都不是特别地清楚。现在既然知道自己在狱中之时,家里的事情都是女儿清娘进行斡旋沟通。于是,他就劝说让老妻与小儿先都去休息,独独留了女儿下来,想再细细询之。
李格非抬眼再一看,房间里除了女儿之外,还有方才的那名倭卫却是没走,便和气说道:“我与小女还有话讲,你且退下,待明日我会对你重重酬谢!”
“扑哧!”李清照却是先笑了,“我倒要看你,会如何地谢他!”
“这个,我许以湛哥付他的五倍酬金可好?”李格非极其认真的表示。
李清照此时却是先走到门口看了看,见到在门外警戒着的马平后才放下心,转身关紧了房门,便笑道:“徐之,事情的原委还是由你来讲吧!”
“徐之?”李格非听了这个称呼之后,眼睛重新上下打量起那倭卫,甚是惊讶。
只见眼前的这名倭人,小心地撕下了粘在嘴唇上下方的胡须,又解开了头顶太过于倭人特征的发髻,这才让他得以重新辨认出他的面容长相,这不是他的准女婿秦刚是谁?
秦刚此时长揖行礼:“小婿秦刚,贺岳父平安归家。之前乔装隐藏,实属无奈,望岳父恕罪。”
“哎呀呀,你是何罪之有啊!”李格非也是个素有急智之人,三两下之间便明白了大致情况,“这么说,整个这件事情,都是徐之你入京来所办?唉呀!你也太冒险了,不应该啊!不应该!”
“怎么个不应该?大人你身陷牢狱,娘亲只能以泪洗面、女儿束手无策,也就只能求于徐之了。”李清照此时说来,却是眼泪汪汪,委屈至极。
“当然不应该啦!为父自己不慎,就算是判了罪,最多也就是贬官外放。”李格非此时上前一把抓起秦刚的手道,“徐之此时奉旨丁忧,若是被人发觉入京,岂不要耽搁影响了远大的前程!为父是担心影响到你们俩人的未来啊!”
李格非的这番话,倒是有很为秦刚着想之意。
“岳父爱护之意,小婿心领了。但是此案之事,除了京东贼匪狡猾,还有朝堂奸人构陷。非有小婿亲自前来调动非常手段,恐怕是很难帮助岳父洗清冤屈啊!”
秦刚接着便简明扼要地将此事的原委与内情一一道来,包括背后有了赵挺之的阴谋指使,赵思诚的出面布局等等,都全部告诉了李格非。
秦刚也知多谈这点会令李格非极没面子,毕竟当初他亲近、讨好赵挺之的目的,却是想和他做个亲家。所以,只是希望能够让他认清赵挺之的小人面目,不要再对这奸人抱有幻想便就行了。
很快,他便将话题转向了清娘身上,对于她在审问无量子陷入僵局时,以雄辩且不可质疑的逻辑分析令对方屈服并甘愿作证一事,大加赞扬,一直说得李清照自己都娇羞不已,更是让李格非甚为满意。
为免李格非过多担心,关于无量子所言无崖子师徒那边的事情,秦刚却没有细说。
最后,李格非还是特别嘱咐秦刚这几天里,还是得要小心掩饰好身份,然后京城里的事情结束之后,尽快赶回高邮,以免横生意外。
秦刚也是一一应诺。
李格非理应尽快回到应天府,只是朝廷考虑他蒙冤入狱的情况,给他多许了几天的假期,可以在京城陪陪妻子儿女。
由于事情解决,秦刚已经准备返回高邮,考虑到京东路还会有些残余的匪众,他决定把马平留给李格非,马平之前曾是顾大生的手下,万一如需需求,可以让他向顾大生求援,哪怕没法调派兵马,但支援一些好手还是能做到的。
就在秦刚计划动身前一天,秦湛突然神情恍惚地拿了一则加急信件过来,信是从流求发来的,里面的内容很简单,但却让人震惊:
秦观病倒了!
秦观怎么就病倒了呢?
秦刚是知道历史上秦观的死因的:
由于连续南贬,从郴州至横州,再至雷州,越来越忧郁的心境、越来越艰难的生活、越来越恶劣的条件、还有越来越绝望的处境。
秦刚虽然无法做到彻底改变秦观在大势上的屡屡受挫之人生际遇,但是自京城受贬开始,无论是在处州、还是在流求,他是全心全力地为老师打造着无可挑剔的良好物质条件,甚至连戚老夫人的健康,都有着极大的改善。
更重要的一点是,就在朝廷要将秦观从处州贬向郴州之时,秦刚果断地出手,采用替身调包的手法,将老师偷偷引向流求。
自此,秦刚相信自己已经成功地帮助老师完成了命运的迁改,事实上眼下也是熬过了秦观在真实历史上的去世之年。
所以,尽管他刚看到急信内容时,也是同样地震惊,但还是比秦湛先行镇定了下来:“莫慌,可能就只是生病,流求那里有邹神医,料想不会有大问题。我们明天就启程!一切等过去了后就会清楚了。”
秦湛在他的安慰下也定心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十八叔,我想今天就动身,但是想先回一趟高邮,将我娘亲接过去!您看如何?”
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便道:“也好,正好接徐夫人过去,令堂与老师分居的时间也太长了!”
听闻秦观病重,李清照不由分说,拉了他就去找李格非。
“爹爹,阿翁去世甚急,女儿此前未来得及嫁入秦家尽孝。这次听闻少游师叔病倒,他与徐之情同父子,女儿便想这次随徐之同去,望能为师叔端汤持药,以表孝心。”李清照一进门,便向李格非拜倒请求。
李格非初闻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在之前听到的消息是:秦观在建中靖国元年后再被移至潭州安置之后,就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那里,并拒绝了之后朝廷的两次任官诏令。他看了看眼前的女儿与准女婿,又回忆起了之前与秦观等人在京城里的点点往事,不由地长叹一声:“也好!难得你一片孝心。再者,为父这边,确实也无法随你们前去,你就算是代表为父前往探病。但愿少游吉人有天相,阖疾转无恙。”
李清照闻听父亲准许,便立即再拉了秦刚一起拜谢。
“徐之,此去荆湖虽然路途遥远。但是我是知你本事的,所以将清娘托付给你,我甚是放心。”李格非转而对秦刚嘱咐道,“但是你还是得要向我保证,多多关照,多多包容,切莫让她受了委屈!”
秦刚便当即作出了坚定的保证。
由于此时秦刚的身份在李家唯有他们父女俩知晓,所以这次李清照的外出行程只能假托是受李格非之命,回山东老家处理要事,然后便非常自然地顺便再委托源之秋这位倭卫进行随行护卫。
当晚,王氏却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忙着给女儿准备行李:“你说这是什么事?说回老家就要回老家,家里这边出了事情的时候那边倒也帮不上忙,等到家里事情好不容易解决了,又折腾出什么破事还得要跑一趟……”
秦刚带了李清照出了京城,便迅速改走北线,而原先计划过想顺便走访一下浮阳寨、养马寨、甚至天津港的计划都全部取消了,秦刚一直保持倭卫的装扮,直至船行至大海之上,这才散开头发,恢复原先装扮,为的就怕节外生枝。
或许是有过了上次出海晕船的经历,或许也是这次行程之初对秦观身体的担忧分散了不少的关注力,李清照这回的晕船反应却是轻多了,只有在第一天时还有些不适,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后,竟然也就好多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还能够上到甲板之上,一边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尽头,一边听着秦刚向她细细地讲述关于流求宝岛的各种情况。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秦刚笑着问她。
“马上就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眼睛,再多的疑问,到时候不都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吗?”李清照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
“嗯,也是。只是这流求,之前一直都是海外之地,尚未归属朝廷任何一路所辖,也从未有人去开发。眼下岛上所建成的四州之地,便就是我和老师、还有昔日众多同伴自绍圣年间开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六七年间,陆续从两浙、福建以及辽东等地招募流民三十余万人,才有今天这般光景!”
终于,即使有过之前的诸多铺垫,秦刚现在所讲的这些话,依然还是让李清照开始有点咋舌了:“徐之,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在瞒着我的?”
“不是存心想瞒你,只是许多的事情,没有到需要知道的时候,先行知道的话只会单纯地担心……哎!清娘,你在干什么?”秦刚还在故作深沉地摆弄道理时,他的耳朵就痛了起来!
李清照气势汹汹地掐着秦刚的耳朵宣布:“那现在就到了需要我全部知道的时候了,从现在起,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海船到岸之前告诉了我的话,算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听到了吗?”
“哎!听到了!你轻点!轻点!”秦刚连连讨饶。
“我家大人这次同意我随你出来,便就相当于把我直接托付给了你,可你!”李清照说到这里,眼圈竟然一红,眼泪便开始成串地落下来了,“却有那么多的事还瞒着我!”
李清照的手已经松开,不再拧他的耳朵了,但秦刚反而比刚才被拧的时候还要慌张,先是哄她说“掉眼泪的话会更容易晕船”,然后又连连保证,一定会把所有没讲过的事情,一件不落、一点不差地都告诉她。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秦刚便从从流求岛上的最初开拓谈起,再到倭国九州岛的经营,还有辽东渤海国的布局,以及最近南洋诸岛的谋划,一点点地讲出来。
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秘而不宣的内幕诸事,李清照才能将这些年来,她与秦刚在漫长通信过程中所知道的处州生活、西北战事、沧州风云以及高丽外交等等片段串联在了一起。
由于她本来就对于天下时局有着常人所不及的眼光与高度,更是深知当时大宋朝政之时弊短板。虽然,对于秦刚贯穿始终担忧的来自辽北深林中的所谓终极危机,她还缺乏具象的感觉,但基于她对于情郎的无条件信任,使得她更进一步地理解了秦刚布局至今的所有苦心!
“清娘,我说的这些,你真的都能够理解吗?”秦刚却是有些没把握。
“虽说有些离奇,但是都应该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李清照的理解力的确让他惊讶,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更令秦刚心惊肉跳,“只是你这个人,才是最难以理解的根本。甚至我都在怀疑,你是否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
“清娘!”秦刚被这句话一下子惊到了,他不由地深深看着眼前这双泪迹未曾干透的慧眼。
“是吧?被我说着了吧?”李清照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在六岁开始便学会填词,八岁开始试着写赋文,爹爹那时便就说我,一定不是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是上天神界某处偷偷跑出来的某个小精灵。但是,与你相比,其实你才像是哪个神仙老祖未曾看牢的一个大妖精,懂着那么多未卜先知的知识,跑出来祸乱这个世界,更是,祸乱了奴家的心事……”
听到这里,秦刚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精灵粘丫头的话,说的却是这个意思!
秦刚定了定神,笑道:“佛家说人有六道轮回,道家说有修行之人神魂不灭,民间更有传说,人在死后,会走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便忘却了前生的恩怨情仇。清娘,那你说,有没有那些坚持不肯喝下忘情之汤,带着执念再来到这个世间的人呢?”
秦刚的这个话题确实很快吸引了李清照的注意,她想了想道:“世间难见这些人,应该就是人生的苦难多于恩情,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到了那时,大多都会选择喝下孟婆汤。因为与其不放下执念,不如忘记一切!”
“倘若相爱相知的两人,一人可以长生不死,记忆不灭;而另一人经过一生便忘却前世,转世便不再相识,到底是谁更幸福一点?谁更痛苦一分呢?”
这个看似极好回答的问题,却在答案快出口时,又在犹豫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清照,秦刚便给她讲了关于“秦俑”的千年爱情故事:
第一世自然是在秦始皇的年代,蒙天放将军与童女冬儿的真挚爱情故事婉转动人,但是被人发现后,蒙天放被强行喂下了长生不老药来试药,然后便被封成了人俑,而冬儿却在此生无望的绝望中毅然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第二世,时间被他改成了三国时期,曹操的摸金校尉进入秦始皇陵墓,转世的民女冬儿被逼在前面探路,无意触醒了长眠的蒙天放。在这个故事结局里,民女冬儿既为了反抗贪婪无度的摸金校尉,又为了保护自苏醒后一直对她深情不忘的蒙天放,最终与摸金校尉同归于尽,再一次地死在了蒙天放的怀中;
第三世,时间便来到了大宋,长生不老的蒙天放一直在皇陵附近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石碑雕刻匠,终于等来了此时为家中修建宗祠而来选人的第三世大户人家的女娘冬儿。
秦刚讲到:此时在蒙天放的眼中,懵懂无知却灿烂如花的三世冬儿笑脸,却与当年为他而毅然转身投入大火的身影不断地重合,不断地相融,他不知道,这一世的故事是否已经开始,也不知道这一次的故事该到何处为止。
继而,秦刚用低沉的嗓音为她唱起了那首动人的《焚心似火》:
焚心以火
让火烧了我
燃烧我心
颂唱真爱劲歌
人不顾身
让痴心去扑火
黄土地里
活我真挚爱的歌
情浓写我诗
让千生千世都知我心
万载千秋也知你心
同享福祸
……
李清照的眼睛湿润着,渐渐地蜷缩在他宽厚的胸怀中,意识中早就与那为了真爱不顾一切的冬儿融为了一体,她啜嗫着、含糊地说道:“忘记了的人,同样失去了真爱的眷顾;所以,日日承受一切痛苦与思念的天放,才是日日经受烈火考验的真男儿!”
“记得一切,未必是真幸福!忘记一切,未必是真的痛苦!”
“我若是冬儿,我来选择永生,用千万个日思夜想的执意,换取与你共知共爱的不论多长的任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