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天宗的李文浩处处留心着周边的环境。
山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碎石,不难想象在前几个月,这里究竟是发生了多大规模的爆炸。
跟着焱溪的脚步,他向上攀爬,到达了半山腰往下回望。
还是很雄伟壮丽的景色!
远处的山海连绵,周边亦有茂密植被,也有紫红花海。
若这里不是被魔教盘据,必定是一片自然的秘境仙踪。
焱溪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些惋惜,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城镇。
“快些跟上,以前的路都被堵死了。现在得从侧边绕上去!”
焱溪丢下一句话,便用手撑住石壁,几个跃跳就翻过狭窄的山道。
李文浩很担心王尹的选择,若是与王爷的想法背道而驰,那么一旦殿下登基,天宗将成为下一个连家。
偌大一个基业,将被彻底肃清。
这对整个江湖和国家都是不小的震动。
边关局势紧张,国内又要防止异族入侵,江湖中各方势力伺机而动,朝廷内部又分崩离析。
最后,不都是苦了百姓?!
他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的夹起眉头,凝重的望着前方陡峭的山路。
寨院。
走进寨子,路过一片阁楼,右转顺着走就到了一处修葺在山壁边的住房。
焱溪领着他到了一处屋前,周围的景观陈设都很考究。
“这是书房,主上就在里面。”
他打量着眼前的两层建筑,向焱溪看了一眼点点头。
待焱溪自趣的走到院外等待,他才又往后山的栈道看去。
原来栈道,是从不远的空地开始盘旋着山体向上,目测仅供两人并排行走。
打开大门,他才踏进去一只脚。
就踢倒了一排瓶瓶罐罐,有股浓重的酒腥气扑鼻而来。
他紧锁眉头,屏住呼吸,朝昏暗的房里迈开了步子。
“嗯…酒,救来了吗?给我酒!”
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嘟囔声。
李文浩走近才看清,这个靠在榻上的男人是王尹。
这和海城的他简直是云泥之别。
松散的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下巴满是胡渣,空洞地眼神混浊的打量着周边。
李文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感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王尹就像是听不见他的诧异一样,动了动身子,摸到身边所剩无几的酒坛,倒入喉中。
李文浩不知为何,他倒是有了些愤怒。
上前推了酒坛一把,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王尹继续找寻新的酒坛喝酒。
“王尹!你是疯了吗?现在是什么局势你不清楚吗?还有闲心喝酒!”
见王尹不搭理他,更是焦心。
“就算你把自己喝的烂醉如泥,你以为那些问题就会消失吗?你亏欠她的就算是死一百次也抵消不了!”
还想着能骂醒他,可王尹简直是油盐不进,继续这般颓废。
李文浩盯着他手里的酒坛,一脚踹开。
王尹似乎才有一点反应,挪了挪身子,嘴里嘟囔着:“我就该死,是我该死!”
李文浩右手叉腰,无语地摸了摸面颊,没好气地注视着他。
“我没时间跟你耗,我必须在下个月初赶回去。王尹,我不管你究竟还有多大的野心!我今天来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何打算?八大派那边传来消息,尤其是重整旗鼓的连无锡,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的。然而你们之前的十年之约也早就不作数了!”
许久不看他的王尹抬起双眸,“你是替谁问的?”
李文浩意外地挑眉瞥过,“算你这小子还有点神智,替谁问的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管给我个确切答复。”
王尹一改刚才的态度,难受的缩了缩身,“叫你的主子放心,我不会蠢到被蛊惑后,还要北上。”
他虽然一心求醉,可基本的底线不会再越过。
“很好!本来答应的我都可以完全放心。可如今,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李文浩,你以为天宗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吗?谁都要来踩上一脚?!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王尹猛得从榻上弹起来,用力的抓住他的衣领,显得十分凶狠。
李文浩更是看不惯他这副鬼样,嫌弃地举起左手用力往上一档。
酗酒多日的他,哪还有力气抵抗,一屁股坐在榻下。
“若不是我有命在身,就你这样的!还配做一教之主?怪不得那些异族人随便几个伎俩,就让你上钩了!其实,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是啊!没错,就是我自作自受!行了吧!哼,你李文浩多清高啊!忙前忙后的当救世主,其实在世人眼里,你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你在我面前乱吠什么啊!”
“哐!”
王尹出言不逊,被他打了一勾拳。
接着第二拳的时候,王尹开始大笑。
笑到最后让李文浩觉得像是在哭,他扩张眼眸,握住王尹衣领的手松开。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该想着如何补救!而是在这自嘲自艾,能有什么用啊?人家都放出狠话了,你有什么打算?”
“他与我是私怨。”
“所以呢?任由他对你实行报复!让整个江城的百姓,还有那些效忠你的部下,通通都为你犯的错付出代价吗?”
“你少来激我!是,通通都是我的错!我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不堪是吗?那好啊,你把我杀了,去你主子面前邀功。这样,八大派也找不到…”
“扑通!”
王尹还没喊完,又被李文浩踹飞出了屋。
王尹他好久没见到天光了,眯起眼睛举手护着脑袋,极为狼狈。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焱溪带着黑衣见到主上被倒在石子路上,很是担心。
“主上!”
“主上!”
“李文浩,我带你上来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你别以为我是怕你!”
两个黑衣去扶王尹,却被他不耐烦的拒绝了。
王尹捂着被踹的胸口,缓慢的爬起身。
他似乎是醒酒了,晃了两下站定。
李文浩从屋里走出来,严肃地朝周围的黑衣看去。
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仍旧停留在王尹的身上。
“你真的亏欠了她太多!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放过她吧!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你!”
“王尹,我真的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文浩冷静地丢下两句,便要离开。
焱溪还在为他打伤主上的事耿耿于怀,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没想到王尹却摆摆手,一脸无奈地叹气,“焱溪,派人送送李大人。”
焱溪虽有不甘,但也照做。
王尹心力交瘁的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他怎么会来?”
焱溪示意后方的黑衣撤退,默默地单膝跪地拱手回禀:“主上,是属下考虑不周!原本以为他没有恶意,没想到….”
他不想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叹气道:“罢了,他也不是故意针对我的。他有一句话说对了,这辈子我都无法还清亏欠爱儿的一切。”
“李文浩一个人来的吗?”
“哦,主上他带了些人,扮做商队一路护送杏儿来的。”
王尹明显感到奇怪,转头认真的看向他。
“杏儿?她何时和李文浩这种人有来往了?我,我依稀记得当初将爱儿身边所有的下人和黑衣都派遣出去了。”
没来由的困意让他感到无力。
焱溪又解释道:“不仅是杏儿,还有十一。主上,属下也很疑惑,不过据他所说,他们都是在派遣的路上为了夫…连姑娘,才重新聚集起来了。至于细节…属下还未盘问。”
“他们人呢?”
“杏儿不知为何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属下已经将她送往百草园。至于十一,他没有调令,所以一直待在山下。”
王尹摩挲着面前的茶杯,“叫他带所有人来见我。”
午后。
重新调整仪态的他,虽然端坐在书案前,但面容写满了憔悴。
发白的唇,干渴的喉咙,眩晕的脑袋,犹如一潭死水的心,让他陷入了木讷的平静。
十七名黑衣被焱溪带到他面前。
王尹见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红了眼。
午后。
他依旧站在竹屋外,等待着眉千骨能带来好消息。
只是没想到,杏儿会从里面走出来。
王尹见她满脸通红,眼角带泪,一副悲伤的样子。
他心中一紧,就怕爱儿她又出现了什么事。
心急如焚地就朝里面冲去。
杏儿在王伯那里得知,夫人危在旦夕,正在眉长老住处治疗。
她是一能动弹就跑来看夫人,可夫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身上被扎满了银针,她见到这样的夫人,真的好难受。
大概是触景伤情,她见到王尹这时候出现,也不顾及任何尊卑有序,上前阻拦。
“你干什么?夫人治疗需要安静!”
王尹倒是再没有硬闯,不过被她拦住,有些不悦。
“她怎么样了?”
杏儿冷笑一声,眼含热泪,“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半死不活的躺着,全身上下被插满了银针。”
她其实没有立场去怪任何人,即使是王尹把夫人害成这样的!
说到底!
若不是她娘亲和弟弟都被小雅控制,她也不至于做出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来!
但她就是忍不住。
对夫人的恩情,对主上的埋怨,对小雅的仇恨,对自己无比的失望,复杂的交织着。
堆积在一起,她备受煎熬!
“夫人她是那么的爱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她?”
王尹被她的强硬的口吻质问着,又陷入了深深地自责。
他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咬紧牙关,一股浓浓的酸意冲上心头,苦涩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似乎随时会倾泻而出。
“是,是我的错。杏儿,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就看一眼,好不好?”
王尹并没有利用教主的身份去逼她让开,如今的他,感觉被罩起了一层冰壳。
特别不自在,好像要做什么补偿都是无用功。
特别是在面对爱儿的事情时,他就会变得异常卑微。
“夫人和你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你还会觉得夫人她会背叛你?夫人她什么性情一眼就能看得清,她只是一心想要嫁给你,拼命拼命地阻止你,恳求你!怕你酿成大祸!而你呢?你根本就不懂她,你更是没资格说爱她!”
杏儿指着他的鼻子,发疯似得哭喊道。
王尹再次沉默的低下头,他确实没有资格再说任何辩解的话,哪怕一句反驳。
她骂得对!
若不是他自己的定力不够,他对爱儿不够信任,怎么可能被人利用?!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眼中一亮,眼眶的泪被他抹去,吸溜一声,吞了吞口水。
他一把抓住杏儿的臂膀,“你刚刚说她怕我酿成大祸?你…你之前见过她?她和你说什么了?还有,你为什么会被朝廷的人送回来的?是不是爱儿教你这么做的?”
杏儿低下眸,略带着哭腔问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王尹立刻上前郑重地回答,“当然!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细节!”
她心事重重地转头向屋里看去。
“哗哗哗!”
天空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心情,一点征兆都没有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好比是一只幽魂,一步步没有意识的往山下走去。
杏儿盯着他渐渐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松了好大一口气。
刚刚她特意提到了一个人,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唾弃憎恨的罪人!
这颗种子,算是埋下了。
“我做不到的事情,那就借你的手去完成!这是你欠她的,理应为她报仇!”
她满脸严肃,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大雨,不久连双眸更是变得阴郁起来。
王尹离开竹屋,便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走。
“那日我跟着小雅偷溜进入了死牢。确实见到了夫人,言谈间她似乎早就知道你被人利用了。”
“我本想带着她一起离开,可是夫人拒绝了我,她说必须继续留下来受刑,这样才能平息你的怒火,要不然以你的性格一定会被小雅挑拨,说不定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她说不想让你将来后悔,也不想看着你回不了头!更不想让那些衷心追寻你的兄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于是,夫人让我替她拿着金牌去找朝廷搬救兵!”
“我曾问过她,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值得么?”
“她说,无论是她在乎的人,还是那些你在意的人,能救一个是一个。毕竟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样一个舍生取义的人,处处为你考虑,更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是你亲手把她扼杀的。现在来这假惺惺地哭诉?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主上,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违抗命令是因为不相信夫人会做对不起您的事情。”
“是啊!主上明鉴!我等皆受到过夫人的照拂。她是一个很好的人,绝不是导致后山爆炸的罪魁祸首!”
“主上,我们一直等在城中。没想到过不久确实有人替夫人传出了消息。”
“我们不敢动用线下所有的暗网,只能靠人力前往送信。”
“夫人她不是叛徒,是拯救天宗于危难的英雄!”
……
脑中萦绕着一段段声音,那些人都是她用真心换来的忠仆。
看着似曾相识的台阶。
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破旧的木板房前。
他没有勇气走进去。
透过半掩的门,还能看见里面散落着满地的瓷片,凝固的斑斑血迹,大片大片地附着在上面。
他抓起了一片又一片,就算手掌被锋利瓷片划开,也不想放手。
明明是那么的疼!
想起当日,他竟然舍得把爱儿按在上面来回折磨。
他简直就是个可怕的魔鬼!
连仅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黑衣们都信她,他这个自诩爱她入骨的人,居然不信她!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在此刻彻底崩塌。
悲愤之情,无以言表。
痛苦如同冰冷的寒流,穿过他的全身,让他心底感到一种死寂般的绝望。
如刀绞,夹杂着心酸和心疼,在翻滚。
泪水汹涌地像大海,快要把他彻底淹没。
大雨滂沱,早就把王尹浇成了落汤鸡。
他跪在屋檐之下,好一顿捶胸顿足。
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最后抱住头磕在木地板上,痛哭流涕。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是我害了她啊……”
一道身影撑着伞走近他。
“主上别太伤心了,夫人只是想保护她在乎的人而已,那是她的选择。再说了也不是您的错啊 !您没必要把一切都归于自己身上。”
吴妈慈祥地关怀着眼前的王尹。
他转身看向吴妈,委屈且悲哀地望向她。
这时,他是多想能得到救赎啊!
“来,奴婢为您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王尹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遇到酷似娘亲一样和蔼地长辈,乖巧的抬起手,任由她为自己处理伤口。
“主上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夫人就是为了报答您的这份喜欢,才心甘情愿的为您付出啊!”
“我不要她为我做什么?我只要她活着!自从和我在一起开始,她屡次受到伤害!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会失去她,拼命保住她,什么方法都用了!甚至我凶她不理她,赶她走!只是希望…希望她不要再被卷入漩涡了。我宁愿…她不要那么….爱…爱我…”
“那她何尝是不了解您的苦心呢?”
“吴妈,你是不是也知道了些什么!?爱儿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偏偏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妈微微蹙眉叹气道:“您还记得夫人一开始回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吗?”
他回想起月余前的一幕幕,接连不断的落下眼泪。
“记得,当时的我像是恶魔,逼着她做了好多不可饶恕的错事。”
吴妈点点头,起身去撬屋里床下的木地板。
好像还在板下找什么东西。
一张信封里塞的鼓鼓囊囊,“这是之前夫人吩咐奴婢准备的。无论是面对八大派还是朝廷,异族,甚至是您的人。都可以随意拦截的信件。”
王尹不可思议地翻开一张又一张的信件。
里面的内容大体相同,都是寻求帮助的字眼,还有当时天宗准备大规模出战的日子。
“奴婢刚开始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夫人要做那么显而易见的小把戏。直到被发现后,夫人虽然被….但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灰心。”
“夫人似乎一早就猜到是小雅从中作梗,还嘱咐大家不要做无谓的斗争!”
“嘱咐大家?”
王尹露出诧异的目光,“难道那十七名黑衣说的用人力送信是指….”
“是的。夫人深谋远虑,为了打消您的疑心和小雅的设防,故意弄出点动静。让您的注意力全转移到她身上,其次也能迷惑小雅,让小雅觉得她已经穷途末路了。那样黑衣送信的路上也会安稳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靠着几波人的描述,王尹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连爱儿做的何止是这些!?
她凭借一己之力,救回了家人,成功阻止了小雅的阴谋,还尝试用爱唤醒不清醒的他。
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
从她一开始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她就没想着自己能活着离开天宗!
他的拳头紧握,刚包扎的伤口又渗出鲜血。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随时都会化作摧毁一切的银刃,将一切的罪魁祸首小雅彻底粉碎!
额间暴起的青筋,犹如蜿蜒的河流,表达着他内心情绪的激荡。
在这些愤恨中,还包含了深深地自责和痛心。
他深知,对付小雅那样狡猾的对手,光靠仇恨是不行的。
他必须变得更强,更有定力!
他发誓,就算他倾尽一切都得把这群该死的异族瓦解,彻底从南晟国赶出去。
至于小雅那个妖女!
他一定会把爱儿现在所遭受的痛苦,加上千万倍,一并报复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