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天已黄昏。
殷岁晴发现身上盖着一块薄毯子,屋外段俨还在看书。他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下侧脸尤为平和,好似自从她睡着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动。
听到声音,他转头往这边看来,“醒了?”
殷岁晴坐起来穿鞋,顺道把毯子重新叠起来,抿了抿鬓发走出去,“王爷怎么不叫醒我……”
语气颇带了点埋怨的意味。
段俨眸中带笑,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本以为你能一觉睡到明天早晨,没想到这会就醒了。”
他这是揶揄她还是真关心她?殷岁晴分辨不清,索性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正好看到他在作画,宣纸铺在翘头案上,上面画的正是院子里的石榴花。她喜欢石榴花,因为火红的一片最是热烈,好像要将整个生命都开出一般。
没想到他竟在画这个,殷岁晴好奇地观摩了一下,“王爷画得颇为精致。”
段俨把镇纸收起来,笑着问她:“喜欢么?”
她点点头,“王爷画完打算挂在哪?能挂在梧桐苑么,日后也能天天见到。”
他说了一声好,“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你若是喜欢,挂在内室也行。”
只不过这是个半成品,才画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要润色好几天。殷岁晴看到石榴树下有一个女人的轮廓,袅娜多姿,只是浅浅勾勒了几笔,仅能看出一个形状,尚未完成。她指着那处问:“这是谁?”
段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带着她往外走:“走吧,天色不早,是该用晚膳了。”
殷岁晴以为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追问,跟他一同走出书房。
路过院子里的石榴树时,他让她站在树下,双手负在身后端详了片刻,“岁岁,你觉得我在画谁?”
殷岁晴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道:“明日就画这个动作吧,虽然会有些呆傻。”
说着继续往前走,殷岁晴总算回神,牵裙三两步跟上他的步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酝酿多次,终于化成一声无奈的轻笑,“王爷怎么喜欢戏弄人?”
明明就是在画她,偏要拐这么多圈,让自己猜。
段俨也笑,哦一声好奇地问:“你倒是说说,本王怎么戏弄你了?”
殷岁晴当然不会真斤斤计较地说出来,她微微一笑,跟在他身旁。“王爷英武高明,必定不屑于这些小奸小诈。”
她可真会说话,先给他扣了顶高帽子,后半句又明着暗着嘲讽他,让他想反驳都没办法。
段俨倒也毫不介意,口头上被她占点便宜,他又不会少一块肉。
*
晚膳是跟段淳一起在正堂吃的。
段淳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两个都在,叫了人后便坐下来吃饭。他跟段俨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顿饭下来根本说不了两句话,教养极好,根本听不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殷岁晴是习惯了热闹的,她的教养固然也好,到底不习惯这样的沉默。
总觉得不像是一家人吃饭,反倒像行军打仗一样匆忙。
待回到梧桐院,殷岁晴把自己的想法给段俨说了以后,他若有所思:“你觉得府里冷清?”
殷岁晴顿了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笑,“如果在给淳儿添一个弟弟妹妹,应当会比现在更热闹。”
好好地跟他商量事儿呢,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殷岁晴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情绪,不满地嗔了他一眼,“王爷怎么不好好听人说话?”
丫鬟接连把热水抬进来,送进内室的屏风后面,段俨试了试水温,刚刚好。他回头看殷岁晴,“我怎么没好好听了?我也是回答的很严肃的。”
丫鬟还在屋里,他就毫不避讳地说:“岁岁,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房间里的桌子椅子,什么都没听见。
饶是殷岁晴已经三十多岁,经历过两次姻缘,也免不了闹了个大红脸。她把头一扭,“淳儿如果想要弟弟妹妹……”
她不再是小姑娘了,如果再生可能会有危险。如果只是为了段淳,那她不介意多收养几个孩子。
段俨打断她:“是我想要,本王想要跟你的孩子。”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让她后半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响,殷岁晴道:“那……那就顺其自然吧。”
结果她刚说完这话,当天晚上便被狠狠“顺其自然”了一番。没想到段俨看着温和,那方面却体力惊人……殷岁晴开始后悔说过的话。
*
不出几个月,她就怀上身孕。
本来是有点担忧的,好在大夫说母子都很健康,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她才松一口气。
自打有身孕后,段俨对她更加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原本他就对她很好,如今更是体贴了,常常让殷岁晴想闹脾气,都找不到理由。
都说孕妇的脾气差,她也不例外。这段期间生气的次数比以前都多,经常把梧桐苑的丫鬟下人训得抬不起头来,悄悄地抹眼泪。她训人时极有威严,不是那种撒泼一般的大喊大叫,而是用凌厉的眼神看着对方,眼神似刀,再配上责问的话语,几乎没人能承受得住。
这回有人上错了茶,还有人打翻了屋里的绣墩,又有人买错了她想吃的果脯蜜饯……
一个个教训过去,殷岁晴道:“若有下次,便扣你们两个月工钱!”
底下求饶声不断,叫苦不迭。
往往这时候,段俨都会站在廊庑下看她,不介入也不阻止,眼神温和,好像对她很纵容。
殷岁晴走回去,他笑着问道:“同他们较真做什么?别把自己气坏了。”
殷岁晴以前也不是这么这么严厉的人,实在是最近心情烦躁,逮着谁都想发一顿脾气。要怪只能怪怀着身孕,脾气容易暴躁。
她不说话,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摸摸她的脸,把她耳边的鬓发别到耳后,“不如我下午带你出去走走?”
好些天没出门,出去走走应该会心情好点。
殷岁晴答应下来,当天下午便同他一起上街。
*
东市是商贾贩卖货物的地方,西市贩卖的东西较为零碎,也很精致漂亮,姑娘家大都喜欢到西市来。
段俨带殷岁晴来到西市,扶着她下马车,“要不要去前面的茶楼坐坐?”
听说那里新上了几种点心,口味颇受百姓喜欢,他便想带她去试试。
殷岁晴最近孕吐,吃的比较少,目下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胃口,便答应下来。两人一起到茶楼要了个雅间,点了一壶太平猴魁和几种点心,临窗而坐,顺道观赏街上的风景。这里二楼景致好,放眼望去,能将太半个长安的盛景都收入眼中。时常有人到此处喝茶,靠在桌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知疲惫。
殷岁晴倒没这么好的兴致,她只是单纯想喝茶吃点心罢了。
段俨替她倒半杯茶,“心情可是好些了?”
她抬头问道:“王爷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才带我出来的?”
段俨理所当然地抬了抬眉,“不然这么热的天,你以为本王为何出门?”
他是看她这阵子心情都不好,怕她孩子没生下来,先把自己闹出病来。这阵子他照顾她的情绪,凡事都以她为主,可惜还是好几天没见她笑过了。
如果不是在乎她,何必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殷岁晴无从反驳,自个儿也觉得这些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抿抿唇,“我脾气不好,王爷多担待……”
段俨嗯了一声,“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正因为如此,他才看到了更真实的她。
真是个泼辣性子。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
殷岁晴故意瞪他一眼,“王爷就不能说假话哄哄我?每回都这么诚实,我也是会不高兴的。”
自打她有身孕后,她在他面前已经不怎么拘谨了。反正脾气再差的时候他都见到了,她还经常指挥他向东向西,他要是生气,根本不会带她来这里闲坐。
段俨低笑出声,他笑时有如一缕清风,温润清凉,“可是为夫就喜欢夫人这种脾气。”
殷岁晴脸一热,看着他。
也不知道他说的真话假话。
可他就像能看穿她心事一样,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在哄你。”
殷岁晴的心彻底热了起来,比这盛夏的太阳还要炽热。她被陶临沅辜负了许多次,从那之后心就冷了下来,对男女之事再也提不起什么热情,即便嫁给段俨,也只是本着好好过一辈子的想法来的。
没有再多的情绪。
她的心不是石头,被宠着哄着捧了那么久,总是会热的。
现在他的一句话,轻轻松松破开了她心里坚固的城墙,在她心里扎根生长,等回过神的时候,根已深埋在土壤里,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充盈了她整个心房。
殷岁晴抿起唇,最终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