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她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电视机里依旧吵闹,剧情失真,演技夸张的免费电影在里面喧嚣。她仅仅搭了一眼,就知道了接下来的剧情——女主的丈夫即将出轨,她也将迎来第二春。这是部上映于十年前的老片,温妮已经看过不下数十次了。她从皮制沙发上起身,扭扭脖子,晃晃脑袋,以驱赶起梦境遗留下的痕迹。
梦见了什么,她早就记不清了,就像窗外那焦灼而漆黑的夜一般,混沌一片。她转过头,将视线落在餐桌之上。那上面还摆着残羹冷炙,整间客厅都被食物的味道所污染,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怪味。她看着它们,不禁陷入呆滞的状态。
她既想收拾却又不想收拾。味道太大,看起来太脏,她不舒服;可如果收拾了,又是做给谁看呢?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而且还有两周,她或许就会离开R区,被岛办公厅分配到没有莱内森的角落去了,所以脏与不脏,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还不如放任自己的懒惰,任由它们挥发、变质,任由它们将整个餐桌,乃至于整间餐厅,甚至于整座房屋都沾染上她曾经存在过的气息。
或许这样,在她离开之后,他偶尔还会想起她。
但她也知道这是多么猥琐不堪的一种想法,于是她还是站起身,把杯盘碟碗全都收走了。
其实今晚是有月亮的,不过她看不见,因为它已经被面前那幢名为‘乐园’的大厦完全遮挡住了,她只能在建筑的边缘,发现一抹它留在天边的幻象。
‘乐园’,硕大且黑暗,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又像个隐藏于暗影中的巨型怪兽。它把所有的光都吸走了,它也把所有的风景都遮挡住了。压抑,沉重,是它留给她的唯一感觉。
一想到还有接近三万人躺在里面,她便觉得更加压抑了。在虚幻的数字世界中工作生活,他们是如何忍受得了的?她叹口气,走进厨房,将杯盘碗碟放入水中,然后扭开水龙头。
洗干,洗净,将它们再次放回储物柜,关闭冰凉的水流,返身回到客厅,拉下毛巾,擦干双手,她便准备回到卧室休息了。也正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手表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三分。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那怎么还这么累?她打了个哈欠。
她突然想起临睡前精心策划的那件事,她迅速调出悬浮屏幕,点进了社交软件。但没人找她,没人在乎她,她发的那条‘美食’动态,连个最基本的点赞都没有,更别说是他的关注与互动了。
呵呵,我还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女人呢……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道蹩脚的美食,就发现我的不一般呢?我可真是想太多了……
她走回卧室,将自己投入冰冷的床铺。
广告、新闻、其他人极其无聊的动态,因为灾害引起的讨论热潮,或是哪个明星新传出的绯闻,又或者是网络键盘侠对万事的不甘与愤怒。她在浏览了将近十几分钟后,才把软件上的所有红点消灭干净。
她点开他的动态,试图寻找到他可能会在乎自己的痕迹——从最新一条,到三个月可见的最后一条。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就连所有的标点符号,都搜索不出有关她的故事。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个小矮人的存在。他们去哪里吃饭了,他们去哪里逛街了,他们又去哪里旅行了……美食,小矮人的照片,欢笑不止的小孩子,还有他们手拉手的样子……
她越看越感觉痛心,她越看越感觉心沉,于是,在翻过三遍他的全部动态之后,她终于停止了这个徒增烦恼的动作。
她苦笑,她默默流泪,她不知所措。在这里,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四处漂泊。一时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向她压来,排山倒海一般,她快喘不过气了。胸中就像有团火似的,烧得她坐立难安。她起身,推开了窗户。寒冷的夜风霎那间袭来,脑门上如同被砸了一块冰。她哆嗦起来。
风声,遥不可闻的脚步声,还有隔了几条巷子,如同低语一般的交谈声,在这一刻通通灌进了她的耳朵里。接着,她又听到拉动铁链的声音与插入钥匙,扭动门把手的声音——这阵声音很近,而且特别清晰,也不是来自于窗外的方向,而是来自客厅那里。
她本以为这只是她的错觉而已,可‘吱呀’一声的开门声,让她猛然意识到:有陌生人闯入了她的新家!
她立马警醒起来。
进贼了是吗?
她下床,小心翼翼地将台灯的插头取下,然后将台灯握在手中。她蹑手蹑脚地向房门的位置靠了过去。
客厅、卫生间和厨房里,并没有值钱的东西,她不害怕他将自己那廉价的化妆品、不值几个钱的衣服、随处可见的餐具偷走,她害怕的是他会发现自己,进而闯入卧室伤害自己。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起门外的动静。
客厅的灯亮了。光沿着房门的缝隙铺洒出一片宁静的白光。她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沉重而错乱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嗬嗬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吟声。那个人好似在跌跌撞撞,那个人仿佛在踉踉跄跄。她听到他推开浴室玻璃门的声音,她还听到他脱掉衣服,胡乱丢弃的动静。接着,她又听到热水下落,如同雨落的声音。
这个贼,居然跑到她家来洗澡了?
她愣住。但仅仅过了二分之一秒,她便再次陷入了恐惧——浴室里突然传出那个人的痛苦哀嚎声——又长又细,又奇怪又恐怖,既像痛哭,又像悲鸣,还像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而且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个人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还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他的灵魂。
温妮紧紧攥住手中的台灯,跌坐在地。
他……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他为什么要来我家里……快走吧,求求你,别伤害我……外面的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只要别伤害我就行……求你……
三分钟后,落雨声停止。她再次听见那人无比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她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身体。
他要来了,我得赶紧逃才行……
她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身体一点都不听使唤。
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影,遮挡住了透过门缝的光线。她听见滴答下落的流水声,她还听见他大口喘息的动静。
她有气无力地举高台灯,准备在他闯入房间的一霎那,将它丢在他的脸上。
门,被推开了。一只手,伸向了电灯的开关处。
她感觉自己难以呼吸了。她做出了投掷的动作。
啪的一声,卧室被灯光点亮。她被吓了一跳。然后,她便看清了他的样子,和他的脸。
是莱内森。他面色苍白,如同被抽离了魂魄似的,满眼呆滞。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他那结实无比的胸膛之上。
她彻底愣住。
他没看她,也没理她,他如同飘摇的魂灵般,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床。接着,他直挺挺地扑了下去,就像死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