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清冷,照进死寂豪华的房间里。
落地窗旁的纱帘,被风吹得飘扬又落下。
楼非夜在一阵寒意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房间里的景物熟悉又陌生。
他迷蒙地坐起身,蓦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拉回床上。
那只手修长惨白,裸露出部分白骨,血肉腐烂,恐怖而瘆人。
“小夜,睡不着吗?”
伴随耳旁响起的声音,那只腐烂的手也温柔地轻轻拍着他。
楼非夜怔然转过头。
看到了一张熟悉而久违的脸。
确切的说,是腐烂惨白的脸。
头发散乱在肩头,黑洞洞的眼眶中已没有了眼珠,唇角扬起微笑时,露出腐肉下森白的牙齿。
修长的脖颈中,挂着一串漂亮精致的项链。
这是他的母亲。
是前世的母亲。
楼非夜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对于前世的妈妈,楼非夜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她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如果非要说有印象,那就是像现在梦里这样的。
清冷死寂的豪华房间。
月光洒落在床前。
床上是母亲冰冷腐烂的身体。
一切都诡异又恐怖。
小时候他做这样的梦时,总会恐惧的惊醒。
然后就很害怕自己一个人睡。
他鼓起勇气跑去找祖父,告诉他不想自己睡,却换来了他一顿斥责。
祖父对他很严厉,时刻要他谨记自己的身份,若有犯错就少不了一顿责罚。
年幼的楼非夜对祖父又敬又畏,只好又硬着头皮回房间。
他蜷缩在被子里,蒙住头紧紧闭上眼,害怕地抱住自己,委屈得眼泪直掉。
然后恍惚里,仿佛听见安静的房间中,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
他怕得连哭都忘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恐怖腐烂的身影,就静静站在床前注视着他。
因为这个梦,后面甚至演变到他自己都不敢待在房间里,每到天黑楼非夜便对睡觉产生抗拒和害怕。
楼非夜晚上睡不着,白天便犯困,学习也难以专心。
即便他还没到入学的年纪,祖父就已经找了家庭教师来给他安排课程。
祖父工作很忙碌,但也不会忘记关注他的学习进度,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罚他跪在书房里反省。
有的时候,楼非夜甚至不知道,应该害怕梦里模样恐怖的母亲,还是现实中严厉无情的祖父。
亦或者是怨恨极少露面的父亲。
他不知道,只是夜里失眠越来越严重,常常整夜睡不着,但这样楼非夜反而有种诡异的轻松感,因为再也不用做噩梦了。
楼非夜二十二岁时,读完金融硕士毕业,从年迈的祖父那里接手公司。
外界的人都称赞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都有着优秀的履历,年纪轻轻就掌管了家里的公司。
和他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的生父完全不同。
可又有谁知道,楼非夜是被逼着如此优秀的呢?
他根本算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祖父培养来接替家族企业的工具罢了。
正因为祖父痛恨自己儿子的荒唐无能,所以对待下一代继承人便无比严厉,不容许楼非夜有半点忤逆。
记得少年叛逆时期,楼非夜也反抗过祖父对自己的管教。
他对管理公司毫无兴趣,他说不喜欢学金融,祖父罕见的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他说:“你最好想清楚。”
没过两天,他那个极少露面的爸爸,带了一个男孩到宅邸里,跟祖父夸个不停这孩子有多乖多聪明。
那也是楼非夜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的其他孩子。
陌生的父亲,望向身边的孩子时,眼里是他陌生的喜爱与慈祥。
他站在窗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祖父把那个少年留了下来。
那男孩在祖父面前,乖巧嘴甜的叫着爷爷,可是见到了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就流露出轻蔑傲慢的神色。
“爸爸说了,他最爱的就是我,将来也会是我继承家里的一切,爷爷现在很喜欢我,你还是趁早滚出楼家吧!”
楼非夜蓦然冷笑,伸手揪住他的头发,冷漠地把他按进游泳池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让我滚出楼家。”
十五六岁的他,表面温和,但性格却敏感乖戾,那时候把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按进水池里时,心中甚至起了杀心。
他真想淹死他。
这样一切都安静了。
楼非夜已然明白祖父的用意,如果自己不遵循他的要求,那么他有的是其他继承人人选。
明白了这一点,楼非夜心里说不清是愤恨更多,还是悲凉更多。
他充满了不甘。
凭什么他爸爸只在乎其他孩子,却从未亲待他。
凭什么他在这栋宅邸里煎熬到现在,却要被一个后来者取代?!
楼非夜把手里挣扎得开始减弱的男孩从水里拽起来,丢垃圾一般扔在岸边。
从此楼非夜掐灭了所有对祖父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知道只有自己彻底掌控了实力,才能摆脱这个不由他说了算的人生。
随着学业越加繁重,楼非夜也不能再任由自己失眠下去,安眠药便是必备。
他还是经常还梦见母亲,但年岁渐长,这样的梦做得多了,楼非夜也开始习惯。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或许是过世的母亲舍不得他,所以才会常常出现在他梦里。
比起冷漠的现实,楼非夜更宁愿去面对梦中面目狰狞的母亲。
至少她会温柔地跟他说话。
但是工作以后,楼非夜就算吃安眠药,也很难能睡着。
所以楼非夜发生车祸时,他第一想法只是终于可以解脱,好好的睡一觉了。
可没想到,他却又在异世醒了过来。
穿越之后的年幼时期,楼非夜还是会梦到那个恐怖的母亲。
尤其是他这个世界的娘亲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走镖,不得不把他寄养在别人家的时候。
他独自睡在陌生的家里,但或许是梦见母亲太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哪怕重活一世,身体变成幼童,他的心也回不去童稚了。
后来他长大了些,娘亲攒下钱了,两人有了固定的居所,但她也没办法经常陪着自己。
娘总是欣慰的夸他很懂事,不让她操心,但是楼非夜一直觉得,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母亲如此辛苦。
前世是这样,这辈子也是。
前世的母亲体弱多病,生下他后落下病根,才早早病逝。
来到这一世,如果不是要抚养他,母亲必定会过得更潇洒轻松。
直至十几岁那年,楼非夜被师父所救,此后拜他为师,他生活在了苍岚岛里。
师父待他极好,从不会像祖父那样严厉的要求他学这学那,更不会因为他犯错而罚跪责骂,不允许他吃饭。
楼非夜察觉到这点,习武读书时便故意偷懒,他无可奈何,也总会纵容。
甚至帮他找借口说,“夜儿年纪还小,不用太努力用功,慢慢练习就好。”
在苍岚岛中,楼非夜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前世种种阴郁晦暗,遥远得他甚至逐渐忘记了。
他也渐渐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不再梦见第一世的母亲。
或许从他不失眠了开始。
楼非夜慢慢摒弃斩断掉了前世的自己,没有人再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他也不再是没有自我喜恶的工具。
他有母亲师父,有师兄,有朋友,他不再是从前的他。
他越发觉得这意外的穿越,是上天给予他的馈赠。
然而这一切,原来并不能长久。
楼非夜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彻底从前世今生的漫长梦境里醒了过来。
随着意识回笼,肩膀上一阵阵的剧痛也清晰传入脑海。
“夜儿,夜儿……”一直守在床边的钟离珏欣喜地探过头来,眼眸通红湿润,“你昏迷就许久,如今可算醒了。有感觉哪里不难受吗?伤口……伤口还疼不疼?”
说到最后一句,钟离珏嗓音低哑发颤,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楼非夜怔然望了他片刻,沙哑地低声道:
“师父。”
钟离珏苍白憔悴的面容一怔,随即欣喜不已,又有点不敢相信。
“夜儿……你、你都想起来了吗?”
回想着离开前,司予的种种言行,楼非夜微微闭上眼睛,心中痛恨难抑,却又翻涌着一股浓烈的眷恋思念。
“嗯……想起来了。”
他压抑着那股想要回到司予身边的冲动,可是越压抑,他心中就越难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安的躁动,啃噬,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