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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宗政衡难得没有歇息在长乐宫,而是自己独自宿在了无极宫。

“陛下,喝了安神汤药,早些休息吧。不然,您明日咳症又要严重了。”

宗政衡如今夜夜都要靠着安神汤药入睡,睡着了也总是咳嗽,睡不安稳。

以往的安神汤药,都是在长乐宫内,由明棠派宝镜煎好后呈上来,从不假旁人之手。

今夜,他歇在无极宫,故而是由太医署送来药包,德全派人亲自看着煎好的。

“德全,你跟在朕身边有多少年了?”

宗政衡突然问起这样一句话,倒是让端着药碗的德全有些怔愣。

他回过神,更谦卑地弯低了腰。

“陛下,奴才跟着您已经整三十二年了。”

那时,他刚被净了身还没几年,不过是个末等的小内侍,在四皇子的殿中做洒扫的活计。

后来,是宗政衡见他手脚勤快,人也机灵,慢慢地便将他提拔到了自己身边。

从四皇子时的后宫艰险,到夺嫡之争的惊涛骇浪,再到登基之后的万人之上。

一路走来,宗政衡的身边始终都有德全的身影。

“三十二年了。你这大半辈子,都跟在朕的身边。朕记得,你的家里如今只剩下你一位兄长了。不若朕下旨,从你宗族之内找个年幼机灵的孩子,过继到你膝下。日后,也有人为你养老供奉。”

宗政衡看着德全,仿若陷入了回忆中。

“朕记得你还小的时候,便一直嘴里念叨着,将来若是能成了那些宫里的大内侍,也要学他们认个干儿子,将来哪怕死了,也有人给上炷香,不会成了孤魂野鬼。”

德全一怔。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自己稚嫩得很,还不懂得,面前的这个少年,是自己必须匍匐在地上恭敬对待的主子,是自己一辈子无法平视的人。

那时的许多话也不加思考,便从嘴里说了出来。

“陛下居然还记得。奴才那时轻狂,其实如今奴才家里还有兄长侄儿,想来将来也能混上那么一炷香。倒也不急这些了,倒是烦劳陛下挂心奴才了。”

一字一句,皆是谦卑。

宗政衡笑了笑,仿若只是随意提起。

他从德全手中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将殿内的灯都灭掉吧,晃眼得很。”

伴着一盏盏烛火的熄灭,殿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宗政衡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之上,心中一片悲凉。

而此刻的长乐宫,明棠也未曾入睡。

她高坐在主位之上,垂眸看着底下跪着的妙双。

眼神中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平静。

“娘娘是从何时发现是奴婢的呢?”

妙双仰头苦笑问道。

今日白天。

后殿内,燕王妃查验完之后,妙双便觉不好。

明明她在伺候明棠沐浴之时,有看到过那个痕迹,为何会突然消失?

而后,果不其然,她扶着明棠准备走出后殿之时,宝镜已然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

“娘娘这里,我来伺候便是,妙双你先回去吧。”

说是回去,但宝镜身旁站着的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显然并不是吃素的。

妙双回到长乐宫中,便被关在了柴房中。

直到此刻,被提到了明棠身前。

“从一开始,本宫就没有信任过你。不过那时,本宫只以为你是陛下的人。却没想到,看似忠心不二的信王,原来这么久之前,便已布好了棋局,下好了棋子。”

一个刚刚入宫的妃嫔身边,宗政璟都能花费如此手笔安插下人手。

可以想象,掌管北府的这些年里,他在后宫之中悄然做了多少动作。

妙双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

“居然是从刚入宫开始,娘娘便已经提防奴婢了吗?原来这满宫里所有的人,竟是都被娘娘骗过去了。”

说完,她看向明棠身边的宝镜,眼神里是藏不住的不甘心。

“娘娘,我一直有个问题。却从没有勇气问出来。奴婢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从宝镜进了长乐宫开始,您便对她处处信任有加。素日里身旁带着的也总是她。若不是她身有残缺,怕是每日的朝堂听政,也是她陪伴在娘娘身侧了。奴婢差在了哪里?无论是伺候娘娘的用心,还是对这宫里的了解,奴婢自信都不输给她分毫。为何娘娘就冷落了奴婢,一心看重她呢?”

明明最开始,娘娘还是昭嫔之时,她最器重的便是自己。

妙双的话语里,满是不甘心的偏执。

她就是想要,知道宝镜究竟比自己好在了哪里?

主位之上,明棠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妙双你的确很好,不然当初陛下也不会指你到本宫身边来,可这世上不是好,就一定能获得信任。宝镜或许有些地方是输给你,但是本宫就是信任她多过你,没有理由。”

一句没有理由,让妙双眼眶中一直噙着的泪悄然滑下。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

好一个没有理由!

妙双的视线落在明棠那裹在精美绣鞋的玉足上。

“那娘娘双足之上的疤痕,也都是骗奴婢的吧。怪不得,您之前一直不要让人伺候沐浴。前些时日,却破天荒愿意让奴婢伺候了。奴婢还欣喜,觉得自己比宝镜更得娘娘信任一些,如今看来,娘娘的布局,从那时便已开始了吧。”

明棠没有说话。

其实,她的右足之上,的确有一道贯穿伤留下的骇人疤痕。

毕竟,当初自己的脚差点废在了那个陷阱之上。

但是早在入宫之前,她便在方苹的帮助下,将其彻底去除了。

贯穿之伤所留下的疤痕极难痊愈,是因为它在原本的伤口之上,新增了生长出的凹凸不平的皮肉。

此处的肌肤,便已不再平滑,故而任何祛疤药物都无法完全将其去除。

便是当时的方苹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所以,只能兵行险招,先以药水将此处血肉腐蚀殆尽,而后用药物滋养新的血肉,如此反复数十遭,方才换来完整如新的肌肤。

而明棠身上的其他处的疤痕,也都是以此办法一一去除。

踏入皇都土地的明棠,便是满身冰肌玉骨的闺阁小姐,而不是在战场之上满身伤痕的怀化郎将。

所以,自傲的信王,才栽在了明棠这一局极为简单的计策之上。

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忍下如此痛苦,为自己脱胎换骨。

明棠转头看向宝镜。

宝镜心领神会,从一盘的桌案之上端起一杯酒,蹒跚放在了妙双身前几步的地方。

“背叛陛下的人是何下场,你明白的。自己选吧。”

是选择如今还算体面的死去,还是等到陛下彻查之后的重刑加身?

说完,明棠起身扶着宝镜静的手,朝后殿走去。

良久之后,妙双缓缓膝行向前,拿起了那杯酒。

而后,一饮而尽。

在涌上喉间的血腥气里,妙双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明棠时的模样。

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则为声,目遇之则成色。

那是她还未入宫之时,做先生的父亲教给她的诗句。

她一见到明棠,便想起了这句话。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