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雪,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还有世界的覆灭、信仰的崩塌……一个对自己亲生母亲都不曾施以援手的家族,着实令人心寒。
古家没有那么多腌臜事,数代以来,也没有什么天才。甚至,古家子嗣不丰,妇孺反倒是族中重点保护的对象。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陈崧,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古厝稍稍坐直了身子,侧身问他,“您……还恨陈家吗?”
古厝没有问“恨吗”,而是问“还恨吗?”
弑妻之过、见死不救之错,怎能不恨?若是不恨,怎么可能舍弃了姓氏、舍弃了家族,终生背井离乡。古厝只是想问,时隔多年,还恨吗……若是恨,不提姬家,便是古家便能助他拿到想要的一切。
恨?
陈老又笑了笑,似是释然,“怎么恨呢……陈家那么多人,我母亲只是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凭什么她病了,就要将族中唯一的那一颗神药拿出来救她呢?是因为我不作为的爹?还是我这个很作为的儿子?”
“其实后来,族长挽留我,说只要我留下,他一定能治好我的腿。若是治不好,他就把神药拿出来给我用……如此想来,他对我个人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毕竟,一颗神药,对陈家这样的世家而言,比祖宗牌位还要重要得多……当然,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何况,陈家培养我,是真的倾尽全力地培养,若非如此,我怕也只是一个天赋较高的半吊子大夫罢了……要说恨,我只是恨我的父亲,对陈家……我只是失望。失望于这个家族古老的、腐朽的、不近人情的不把人当人的陋习,我失望,并觉得厌恶与恶心,无法与之为伍。”
没有人说话。
陈老的故事说完了,时隔几十年,彼时激烈的情绪被几十年的光阴反复涤荡之后,也就是剩下一些绵长的叹息。彼时碰触不得的伤口,也早已结痂、痊愈,至多也就是在这样的阴雨天里,隐隐作痛罢了。
故人未曾忘记,但也不再记恨、不再原谅,不过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出的自以为正确的抉择罢了。
古厝也没有说话。
半晌,他轻轻地拍了拍陈老的肩膀,动了动嘴巴,还是没有说话。
想说安慰的话,可到陈老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许多旁人所不能想象的事情,从天才少年,到生死未卜的查无此人,落差之大,大约和天堂落到地狱差不多。所以,再多的安慰,都显得敷衍和无力。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这个老人微微弯着的脊背,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总要想办法治一治……若是真的治不好,陈家的神药,也是要去拿的。
……
门外,穿着蓑衣的妇人探头探脑,见了廊下的两人,低了头一边小跑着进来,一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什么。到了廊下,冲着两人行了行礼,才取出里头的食盒来,“陈、陈老……我听说,姑娘伤口裂开了,想着给她补补。特意去市场上买的猪肝,熬的汤……”
“猪肝?”古厝眉头瞬间蹙起,“这能吃?”
钱嬷嬷脸色微微一僵,瞬间反应过来……是了,动物内脏这些东西,世家公子小姐们是不会吃的。猪肝补血,不过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法子,贵人们有的是补血的药材……
伸出去的手,往回缩了缩。
食盒却被握住,是方才皱着眉头问这东西能不能吃的古厝,眉头仍然皱着,却偏了头问陈老,“能用?”
好像并非嫌弃,只是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补血一般。
陈老颔首,“能。是民间常用的食补之法,只是……姑娘兴许不爱吃,她嘴比较挑。”
“能用就给她用上,不吃就给她灌下去。”古厝两条眉毛都拧着,“她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哪还有什么说不的权利?钱嬷嬷……拜托你,这几日每日都做一些过来。”
年轻的主子似乎确实很挑食,之前打扫院子的时候远远见过,吃得少又精细,的确不是会吃猪肝的样子。
只是古公子既是吩咐了,钱嬷嬷自然是应地开心又热情,频频点头道好,搁下了食盒,才拢了蓑衣步入雨幕。跨出门槛之际,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见古公子抱着食盒走进去了。
钱嬷嬷总是叫他古公子,即便府上下人都连名带姓叫他古厝,可瞧着这位气度,又不像是下人,于是她便多了几分恭敬。
远远看着,是个有些冷漠的人。
可方才举止,明显是顾全了自己这点本就不剩多少的脸面。
和姑娘一样,是个暖心的人呢。
钱嬷嬷低着头在大雨里走着,雨水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心里暗暗认定,好好地在这姬家干下去吧。姑娘是个好人,这里的人都是好人。
……
李裕齐回了东宫,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
那时候在姬家无意间瞥到的身影带来的熟悉感让人有些坐立不安。姬无盐这人,平时看起来有些不起眼,但细细推敲起来,却又觉得哪里都可疑。以至于即便今日初步验过了伤,李裕齐还是没有放下心来。
连带着那个有些熟悉感的身影也一直在耳边,闹得人心慌,总觉得这个人并不是特别熟悉,却又时常见过……就像是……
思及此,倏地睁开了眼,唤道,“来人。”
……
今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午膳过去没多久的时候,钱嬷嬷的屋子门口,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只露出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国字脸,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他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应门,倒是吵到了隔壁邻居。
对面探了个脑袋出来,“嘿……小伙子,你找谁呀?这家没人。”
“人呢?”国字脸转身看来,一张脸很严肃,像审问犯人。
隔壁老太瞬间就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地,“俺哪晓得哟!又不是俺家里人咯……还能天天看着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