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的善心,其实沈洛歆能够理解,甚至,之后他的舍弃,沈洛歆觉得,自己也大约能明白。最初的善意是真实的,最后的舍弃亦是真实的。
生而为人,其实都是复杂的。
那时一念而起的怜悯是真,只是那一念而起的善意与怜悯仅限于给一个面目全非的幼童提供一个完整得体的埋骨之地,却并不足以支撑起往后几十年的朝夕相处。最后的那碗毒药也是真,那是本就微薄的善意在这张惨不忍睹的皮相下,日日消磨殆尽最后余下的惊恐与厌弃。
要说纯粹的恶,或者说一切悲剧的源头,大抵就是那个贪欲过剩的母亲,她大抵至死都不会想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早已记事的魂魄。
这样的事情,让人五味杂陈,诚然,好像谁都有错,可似乎又说不上来到底是谁的错。沈洛歆叹了口气,“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将你的愤恨发泄在那些无辜百姓身上……你这样,和你娘又有什么区别?”
“你觉得她罪恶滔天,你恨你爹娘恨到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可是林一……你却又因着这恨,为自己徒增杀孽,殊不知,又有多少人恨不得你去死……”
对方微微一愣,隔着宽大的兜帽“看”过来,那目光宛若实质砸向沈洛歆头顶。
沈洛歆整个人差点吓得一蹦三尺高——糟糕!她不该一时松懈就什么话都往外说的!这是个杀人摸头啊!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攥紧,沈洛歆扯着嘴角冲着对方讨巧地扯了扯嘴角,“嘿嘿……那什么,我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对方好整以暇地问她,“你的意思是什么?”
是什么?平日里还算灵活的脑子这会儿大约已经罢工了。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什么?
沈洛歆倏地抬头,直直看向那张今日一直不敢直视的脸,捏着拳头咬着牙字字铿锵,“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能这样!老头子舍弃了你,你也报了仇,那毒药他自食其果,你娘拿你争宠、陷害其他妻妾,如今也身死魂消,说到底,你就算要恨,如今能恨的也只有你爹了,这天下百姓何时对不起你了?你要拿他们做人牲、养蛊虫!”
“嚯……你都知道啊……”
还是那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偏偏他声音受损,再如何轻描淡写都像是生了锈的锯子费力拉扯的样子。说完,他微微颔首,“你不是怕死嘛?方才还担心被我灭口,这会儿却是不怕了?”
“不。我真的怕死。”沈洛歆摇摇头,背手的手缓缓垂到身侧,仍攥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一次重申,“能好好活着,能被太阳晒着、能被这风吹着,能自由地呼吸着,为什么不活?若是不出意外,我不会再活第三回了,这条命之后,我要死很久很久……这里也没有火化的概念,我的身体会在黑暗潮湿的地底一点点发臭、腐烂,所以我怕死。”
“明明知道,说些讨巧卖乖的话,喝喝茶、绣绣花、写写字,偶尔借用一下那些熟稔于心的诗词歌赋,我就能成为这燕京城里的名门才女,日子远比如今要好得多,可我还是选择了仵作这个即便在那个世界都被无数人嫌弃的职业……所以可见,我这人就是这样拎不清。我同样知道,这些话不中听会惹怒你,惹怒了你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这了,可是……我就是这么拎不清呀!”
她偏头冲着他笑,笑容热烈地像是天上的太阳。她说,“林一,阳光不燥、微风正好,都是我想要努力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我宁可舍弃了性命,也不愿违背的,就是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心脏的地方,声线从容,“即便花费这许久听了你这么漫长的故事,心有戚戚,觉得你的确也是可怜。可命运无常,并非你作恶的借口。我自认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数次追杀于我,甚至不惜推我落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还是你担心我在那些尸体上发现什么,我不想问……因为不管答案是什么,你……和他们,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地……为了自己视他人生命如蝼蚁。”
“你们,是一样的。”
说完,她便沉默。
她很想表现地大无畏一些,譬如眼神坚毅地看着对方,视死如归的样子。可林一的那张脸,她实在不能多看,匆匆几眼已是极限。于是,她的英勇就义,注定表现不出来。
心里打鼓,七上八下。
对方也有些诧异,于宽大兜帽下挑了挑眉头,半晌,低低笑出了声来。笑声虽低,却很用力,像是午夜桀桀怪叫的鸟儿,他似觉得格外好笑,笑了很久,一直到气息不继,才靠着假山平复着气息,摆摆手,“走吧。”
沈洛歆有些意外,“你不杀我?”
“你很想我杀你?”
“不想。”她摇头,“我说了,我怕死。何况还是被人杀死,大抵会很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仔罢了……想杀你随时可以。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你我两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了,若是此刻将你杀了,难免心理上有些孤单。”林一又摆摆手,“滚吧!趁我还未改变主意。”
沈洛歆点点头,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溜了,半点迟疑都没有。
林一偏头朝着那个方向,视线所及处,是她脚上那双普普通通的布鞋,连绣花都没有。
小姑娘一番话听起来有些故作逞强的意思,但几句话倒也实在。沈谦那人就喜欢这些个酸不拉几的文字诗句,但凡这丫头随便哼哼两句,沈谦还不得将她当个宝贝疙瘩捧在手心里?何至于如今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都穿不起?
当真是个矛盾的姑娘,他如此想着,就像一边怕死怕地要命,一边却又固执地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有,什么难听说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