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之时,萧明月方才再见芸娘。
来人双颊红肿,唇角显着大片血瘀,簪子将发髻也挽的松散,模样浑然不似几个时辰前的娇俏美妾。萧明月紧蹙眉头:“芸娘,你的脸……”
芸娘不以为然地拢了拢衣裳,她还穿着那件薄绡轻纱,仿若白雪中落下的一朵梅:“总有些郎君怪癖,不碍事。”她的眉眼清明,不为世俗所扰,又说,“要挣金银,还管甚脸面?”
萧明月手中提着一盏灯,烛饼早已燃尽。
她没有回话。
芸娘取出一块丝帛递过来:“那爰书我看了,一字未漏的替你默了下来。”看人没接,她挑着凌乱地细眉问道,“怀疑我?”
萧明月将目光从那些伤痕上收回,摇了摇头,她凝视芸娘的眸子:“你曾说过家中祖上做过太史令,父辈们各有所长,尤其是你阿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芸娘瞧着萧明月的情绪波动,大抵知道为何了,她摸了摸脸颊,侧过身子:“你都自身难保还同情我呢,我可是乘人之危要了你全部身家。”
萧明月接过丝帛,平静说道:“既然是救命,就得花救命钱,多谢芸娘阿姊,我先走了。”
芸娘捂着脸看向萧明月的背影,那双含情的双眸此刻成了汪死水,她于风尘早已修了一身硬骨头,无情不多情是她活下去的铁律。
楼阙之上浮着红日之光,印着萧明月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孤鸿。
芸娘捂得严密的心底开了一道口子,不知是忆起家破人亡的骤风,还是受尽蹂躏践踏的暴雨,她鼻子一酸,喃喃出声:“傻子,保自己的命最重要啊。”
***
萧明月得到爰书之后,所阅不漏一字一句。
里面记录着宋氏商队十人的身体样貌和死亡特征,连同队伍辎重都分毫不差,最终被以西境奸细之名定论此案。即便知晓阿父可能不在了,但看着条条细则,她还是心痛不已。
爰书记载详细,却找不出任何问题。
萧明月前来金府欲寻陆九莹,念着不难为众人,她同门口小仆说道可唤阿迢。小仆这才面露苦色,悄悄告知:“萧娘子别寻了,阿迢和阿剑已经被发卖出府了。”
萧明月一瞪眼:“伱说什么?”
小仆缩了缩脖子:“二房给我们下了令,谁若是给你开门亦或通风报信者,一律打了板子后发卖,萧娘子你赶快走吧,我生怕被卖了。”
萧明月没有脾气与之争论,阿迢和阿剑那般好的孩子都被发卖了,如何还能再害无辜的守门小仆。故而她离开金府,只是没走多远,肩上被人拍了拍。
萧明月回头,来者系着薄披风,捏了捏帽檐漏出眉眼,是陆九莹。
“阿姊……”萧明月看着关闭的府门,又看看陆九莹,“你怎么出来的?”
陆九莹笑说:“我院中的那堵墙都要被你爬秃了。”
这么说她是爬墙出来的。
萧明月想到向来守节知礼的姊姊爬了墙,踩了树,忍不住笑出声,但其实她的心中多有苦涩,姊姊是贵女,本是半点泥巴都不能沾的翁主。
陆九莹轻轻拍打了她一下。
萧明月挽起陆九莹的手臂,抿了抿唇。
其实陆九莹能离开府内,躲避院中奴仆监视,实则是用钱库钥匙与金少君做了交换。金少君得了钱库之权早已得意忘形,虽说要与传印一同才能支配权利,但小女娘心心念念要嫁心上人,认为有了钥匙便是成功一半。
萧明月得知后说道:“真是便宜她了。”
陆九莹倒是不这么认为:“在少君的手上,也比落到旁人处要好。”
“阿迢和阿剑被发卖何处了?”
“暂且不知。但我会想办法的,别担心。”
萧明月点点头,说道:“我们去一处好说话的地。”
***
萧明月与陆九莹来到玄霄观。
三清祖师的神像之下,二人跪坐在蒲团上。
萧明月递上芸娘默下的爰书,陆九莹详阅之后也并未察觉出哪里不妥。她们分析眼下形势,镇北侯府那日出兵治乱,可事后并未见其有所行动,此举定会给长安两位大人带来压力,至于本州官员,陆九莹对李太守还心存一丝希望。
“崔氏门下出来的儒生,总该还是有些风骨的。”陆九莹思前想后,“我应该试一试去说服李太守,让其出面相助。”
萧明月捧着爰书,还在看着里面的记录:“男子断颈,身受三刀,刀口由深入浅可见骨,皮外溃烂为寒霜之形……”
陆九莹望着她,静默等上一会。
此时阳光透过扇门落在她们的脚边,光之影像极了萧明月见过刀影。她猛地想起有一人曾说过一句话:“你记住,杀人者用刀,刀为证,故而藏之,是其破口。”
那是阿尔赫烈离开楚郡时,于她耳畔所言。
萧明月顿时冷汗涔涔,不敢去想甜饼铺的掌柜究竟是何身份,扇门折出的刀影让爰书中的记载显漏出了问题所在。
她急忙说道:“阿姊,我知道何处生疑了。按爰书所言,商队十人皆是被官兵所杀,我朝刀剑都是直刃,持刀之人武力不同,确实可以造成伤口由深入浅窥见骨头,霜形的溃烂处也有迹可循,但是十人伤口皆是相同,未免也太巧合了。”
陆九莹不明白萧明月的话中之意。
萧明月屏息说道:“除非弯刀。”
当朝军吏只持直刃,若是弯刀,那是胡人所用。
陆九莹恍然大悟,萧明月沉声继续说道:“弯刀与直刃的伤害不同,它所造成的伤口要更大些,会如寒霜般溃烂开来。阿姊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商队果真是被西境人所害,可……”
萧明月难以接受的真相另有所在:“既然知晓商队是被西境奸细所害,为何还要反过头来治我家的罪呢?”
陆九莹说过,这便是权势之争的恶果。但萧明月不知,她从未见过朝堂中的阴暗与邪念,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今日之景的残忍。
陆九莹心如明镜,可并未再同萧明月诉说,因为她了解对方,与生俱来的满腔孤胆,哪怕拼劲一身力气也要寻个清楚。
人道活着定要活得明白,是于暗中窥天,还是站在光下,却不得所解。
陆九莹从未有此刻这般清醒,她取过爰书合起,问萧明月:“镇北侯府若要舍弃你,刺史太守也避而不及,渺渺,你敢不敢揭开这层遮天之幕去救宋家?”
萧明月指尖蜷起,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
镇北侯府内。
陆姩进入陆灏的院中时,卿沉出现将人拦下。
“翁主,你若是为宋氏阑出财物的案子来寻小侯爷,就不必了。”
陆姩拢着浅色大氅站在含苞待放的花树下,她轻声开口:“阿兄繁忙,我在这里等他。”
卿沉一直为主子感到憋屈,分明之前是翁主闹了脾气,眼下倒是怪罪小侯爷身上。可他又不能以下犯上去质问,便只能斟酌着开口:“其实长安所计之事,小侯爷本可以独善其身,只是因为翁主将府内的令牌给了陆九莹,这才让镇北侯府为难。翁主应当知晓其中利害,小侯爷不能行错半分。”
“所以你们那日前去宋府,也并非想要救人。”
卿沉被陆姩反问,倒一时没回上话。他随后又说:“如果小侯爷真的如此做想,就不会遮掩陆九莹的身份……”
“那眼下的决策,是要看着宋氏一族去死吗?”
卿沉想也没想就道:“他们本就该死。”
陆姩闻言定定地看向卿沉,后者察觉失言,拱手敛眸。因为自己未能与陆九莹言明真相,从而导致萧明月失去应对的机会,在听闻宋府被屠杀之后,心中甚是愧疚。
“卿沉,你下去吧。”
面对陆姩的冷漠,卿沉不敢再多言,他抽身退下。
花树下的陆姩没有往前走,她隔着院子远远看着陆灏的屋门,随即提起衣裙,缓缓跪下。
***
陆灏手中的竹简卷了又卷。
他还是放下了。
花树下的女子被氅衣包裹着,一动不动。她挽着坠马髻,发间的珠翠泛着异彩,大氅面上绣着的兰花与雀鸟惊艳非凡,却远远不及她绝色的万分之一。
不管陆灏离她有多远,都能探清她的每一处。
陆灏打开门,穿过院落,最终走至她的跟前。
陆姩仰头看着来人,神情有几分落寂,她轻声开口:“我错了,阿兄。”
陆灏伸出手去却被陆姩按住,后者有话要说,即便知晓是会让人伤心的话语,她还是要说。
“我与宋氏没有任何干系,是九莹姊姊前来拜托于我,她与萧娘子亲如姐妹,不忍看其落难。我若知晓后来宋家会被屠杀……”陆姩说到此处眸中有滢滢之光,她说,“即便阿兄杀了我,我也要去告诉萧娘子。”
陆灏沉沉地看着她。
“阿兄也许心中难过,觉得我不顾镇北侯府的安危去替外人说话,可是……今后你是要于千万人之上,怎可舍弃仁义,没有一颗赤子之心呢?这天下不是陆氏的天下,是如同萧娘子这般诚善者,九莹姊姊盛德者,无数个这样的她们才为天下。阿兄所思,难道不是这些吗?”
陆姩从未说过这般忤逆之言,她双手交叠放在冰冷的泥土上,而后颔首道:“望小侯爷出手搭救宋氏,从今以后我愿意做任何,绝不食言。”
陆姩重重将头磕下,却触碰到了温暖柔软的掌心。
只见陆灏单膝跪于她的面前,用自己的掌心接住了这份情义。陆姩直起身来,又见陆灏的手指从美人额间滑过,一路温润,最终落至她的肩上。
四目凝视。
“我不要你任何,仅要一物。”
陆姩心如风动,听着陆灏说出狂妄之言。
“这里,我要点一颗属于我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