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汪孚林恨不得立刻去找人,至于程乃轩则是主动请缨帮手。汪孚林这会儿心急如焚,也没法拒绝对方的好意。马家客栈的掌柜提供了金宝出门时正在抹眼泪这个线索,他便推断出,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最可能去歙县学宫找大宗师喊冤,当即请了掌柜提灯笼相陪,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栈中。
然而,他和程乃轩主仆二人跟着掌柜一出门没多久,尚未到学宫门前,就已经遇到了人拦路。
县衙之中三班衙役,快班快手专管缉捕以及拿人,至于街头巡逻甚至于各处紧要地方的看守这种差事,则是属于壮班的民壮负责。这一行民壮没有辜负他们的称号,个个膀大腰圆,一看上去就显得孔武有力。只不过,在威严地喝问了两声之后,上前打灯笼一瞧,为首的中年汉子就认出了程乃轩,立刻打叠上了全副笑脸,变脸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原来是程公子,这么晚怎还在外头走?万一有不长眼睛的人冲撞了,岂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程乃轩看了一眼中年汉子身后那几个跟班,这才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事自有分寸,赵五,我且问你,刚刚可有个小童去了学宫那儿?”
“小童?”中年汉子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确定地说,“我领命巡查整个县城,这一片倒是还有其他人负责巡查。不过,这大晚上要真有人跑到学宫前头来,肯定是犯夜被拿了。程公子不如把人名姓给我,我明日肯定给送回府上。”
“当然急!”汪孚林站在程乃轩身后,低声说道,“金宝是明日我翻盘的关键。”
不论汪孚林之前怎么觉着这位程公子添乱也好,瞎逞能也罢,可好歹人确实热心,更何况在需要别人鼎力相助的这时候,他也不好再卖关子。
听到汪孚林这话,这位程大公子立刻皱眉说道:“十万火急,我等不到明天!这样,你陪着我们到学宫前头看看,没人你就立刻带我去班房!”
那中年汉子登时有些为难,可是,想到程家乃是县城巨室,他最后还是对几个跟班嘱咐了几句,让他们照旧带队在路上巡查,自己则是头前带路。等到了歙县学宫前头,见这儿果然空旷黑暗,虽然只是两盏灯笼的光芒,可这种藏不住人的地方足够一览无遗。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低声劝说道:“程公子,那地方脏乱得很,是不是……”
“不就是班房吗?我又不是没去过,带路!”
听到这里,那中年汉子知道,带着这位程大公子去班房走一趟恐怕无可避免。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即折往西边。而跟在后头的汪孚林眼看这方向赫然和县衙等官府建筑不在一块,登时大为纳闷。
难不成歙县的牢房还是单独建的不成?
墨香只紧紧跟着程乃轩,倒是一直没吭声的掌柜很会来事,提着灯笼一面为汪孚林照路,一面低声说道:“县衙大牢里头能关的人有限,全都是在县尊面前过了明路的,至于其他的诸如犯夜这样的轻罪,绝大多数都是关在三班衙役自设的班房里。所以程公子才会答应得这么轻易,因为既然没往上头送,有他一句话,顶多再送几个钱,就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弄出来。”
真是长见识了,原来这班房和官府的牢房是两码事,是三班衙役自己私设的!怪不得后世有个名词叫做私设班房,敢情出典就在这了!
汪孚林第一次听到这种阴私门道,却也好奇程乃轩一个大家公子,竟然能够知道班房的存在。等又走了一箭之地,掌柜悄悄告诉他这叫桃源坞,从后头绕去黄家坞,以及他所住的马家客栈,距离都很近,他暗想这么个好名字却配上了这么个腌臜地方,不禁有些唏嘘。果然,隔得老远他就能够听到里头一阵吆五喝六的喧哗,中间还夹杂着呜咽。尽管远远的听不分明,但一想到那个可怜人兴许是金宝,他又只觉整个人又焦躁,又恨得牙痒痒的。
回头等事情过去后,非得让小家伙吃点教训才行,免得又自作主张!
所谓班房,不过是一座三进院落,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左右住户也不知道是忌讳,还是生怕惹麻烦,都早早搬走了,反而被众多白役都占了下来自己住。这里的外头大门已经斑驳掉漆,两个吊儿郎当敞开着衣服的白役在外头石阶上坐着唠嗑,一见中年汉子带人过来,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赵五爷。走在前头的赵五爷这回没了在程乃轩面前的卑躬屈膝,淡淡地一点头就开口问道:“今夜可有从学宫前门抓到一个犯夜童子?”
赵五爷乃是壮班的班头,这才会被知县点名,亲自主抓大宗师莅临县城期间,周边的巡视工作,所以,他问这么一件小事,两个看门的白役全都大为意外。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人便赔笑说道:“大约半个时辰以前,似乎是有个*岁的童子被带回来。”
一直听到这里,汪孚林方才如释重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就怕万一金宝不在这里,那回头他面对的麻烦就大了!
眼见赵五爷回头问了一声,程乃轩坚决表示要进去亲眼看看,汪孚林也希望眼见为实,等赵五爷无奈带路,程乃轩和墨香不慌不忙紧随在后,他少不得跟了上去。至于落在最后的马家客栈掌柜,则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白役们打量的目光,希望回头不要因为今天陪着两位进学的相公夜游班房而被找麻烦。
踏进院子,汪孚林就看到几个身穿皂青布衫的汉子正在一边哄笑,一边喝酒吃菜。而在他们面前,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在地上狗爬,似乎是在比谁的速度快。眼见有人支撑不住趴在地上喘粗气,一个正喝酒的汉子便丢下酒盏喝道:“给老子赶紧爬起来!刚刚都说了,谁落在最后,明天就没饭吃!”
这样的体罚在此地算是极轻的了,不过是取乐而已,赵五爷见那几个皂隶都正乐呵,没注意到自己,干脆也没惊动他们,至于程乃轩和汪孚林等人,就更加不会盲目管闲事了。可等来到了第二进院子,赵五爷随口一问之前拿到的那童子,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家伙?被拿的时候一个劲说要求见大宗师,费老大一时恼火就喝令绑了回来,这会儿正捆在屋子里让他老实老实,再闹就吊打他一顿。”
听到这里,程乃轩哂然冷笑了一声,尽管他没说别的,可赵五爷却感觉到了莫大压力。至于汪孚林,听到人还没挨打,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当下赵五爷不敢耽搁,更不敢把这一行人往更里头那腌臜地方带,好说歹说留了他们在外头,自己匆匆进去,不一会儿就一手提溜了一个小家伙出来。
就只见金宝这会儿已经被解开了捆缚,脸上身上乱糟糟的,当他认出站在最后头的汪孚林时,眼睛立刻雾气一片。
自己这么快就被找到,汪孚林定然是焦头烂额办法用尽!
被放下之后,他踉踉跄跄来到汪孚林面前,正想要跪下认错,可在那严厉的眼神下,只是嗫嚅叫了一声爹。
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程乃轩也懒得在这种关押轻犯的班房多做逗留,他很爽快地谢了赵五爷一声,墨香又掏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一行人正想要离开时,突然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就只见几个同样身穿皂青衣衫的汉子簇拥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看上去颇为魁梧,而且没有任何囚犯的姿态。而赵五爷一见那人便脸色大变,甚至连程乃轩都顾不上了,竟快步迎了上去。汪孚林运足耳力,只听到模模糊糊的一些字眼。
“暂且于此少歇……五县奸民……风声过后……徽州府陈告……”
再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见了,就只见赵五爷这个壮班班头亲自引路把人引了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到程乃轩面前连连打躬作揖赔罪。
“好了,知道你忙,我也不搅扰,派个人送咱们回去,你就不必亲自跟了!”
说归这么说,等上了横街,程乃轩就让墨香拿了十几文钱,打发走了那个被拨来护送的白役。见人喜滋滋地走了,他便回转身对汪孚林说:“贤弟,今晚上我回去准备妥当,明日我定会设法替你说话,就这么说定了!我还等着你伤愈之后回来,咱们做同窗呢!”
“程兄,今天多谢了。”哪怕汪孚林曾经下定决心和人割袍断义,可今天晚上多亏这程公子帮忙,而且人死乞白赖似的非要同舟共济,某种取向不谈,人品至少不错。于是,他顿了一顿之后,便诚恳地说道,“程兄还请不要贸然行动,既然把金宝找回来了,明天的事情我颇有几成把握。”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最终程乃轩只能无奈退缩:“那好,横竖明天大宗师会召集歙县生员齐齐到场,我一定找交好的同窗给你声援助威!”
接下来众人分道扬镳,跟着打灯笼的掌柜回马家客栈的路上,汪孚林再没有对金宝说一句话,以至于后者满心惶恐。待到回了院子,发现轿夫也好,松明山的乡亲也好,全都没睡等着自己,金宝登时心中更内疚。汪孚林不理金宝,和一伙计说了几句什么,那伙计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拿了一样东西出来,他袖了在手,就径直进堂屋去了。金宝见状赶紧跟了进去,一进门便想要开口认错,可却只见人转过了身来。
“把左手伸出来。”
金宝这才看清那又直又长的是一把木尺,知道自己今晚险些铸成大错,他自然认打认罚,一咬牙把左手伸了出去。须臾,那一道直影倏然落下,随即手心便是一阵*辣的疼痛,紧跟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从前挨打无数,这点疼根本算不得什么,一咬嘴唇就忍住了,可区区三下之后,汪孚林就把那把木尺丢到了一边,却是点着他的鼻子教训了起来。
“今后给我记住,不许自作主张!今天要不是及时找到你,你以为得在班房蹲多久?人家都说了,要是你再闹就吊打你一顿!”
“爹……我知道错了。”金宝这才终于低声解释了起来,“我是因为进城路上听那个捕快刘爷说,爹的罪名还多了一项买侄为奴,这才想去求见大宗师陈情……”
“听到就对我说,早说就没今夜这点虚惊了!”小笨蛋,这消息本来就是我让松伯帮忙散布出去的,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汪孚林气归气,又越发觉得那刘三嘴脸可憎,正要继续训斥金宝几句,却不想小家伙又低声说出了几句话。
“今晚被抓进去的时候,我还听到人说,这次大宗师要审爹的事,还因为有人告发说,县尊在县试的时候点了爹高高的名次,结果到了道试爹却是最后一名,其中是县尊和爹之间有什么猫腻。”
汪孚林这才悚然而惊,随即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这事根本就不是冲着他一个没什么家世的小秀才来的,他只不过是导火索而已,否则谁会吃饱了撑着为一个小秀才去牵扯一县之主?可事到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管别人如何设计,他只走自己的路!
想到这里,汪孚林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摩挲着金宝的头,继而郑重其事地说:“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和我商量,要相信我!”
金宝只觉*辣的左手一点都不疼了,含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