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够大胆进去认尸,而且还把人认了出来,其他人虽说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损失,不得不把心一横,一个个乍着胆子跟了赵五爷进停尸房。
那种阴气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阳光底下面色红润地进去,然后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出来。有人一出来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语说是他;有人出来就失魂落魄,说出来的话不那么确定;也有人失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嚷冤有头债有主,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有吴有荣压根不想去。他虽说认人不清,把家传的四卷古书卖给了骗子,可汪道贯已经把钱都垫付给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来,然后把到手的银子给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吴氏果园闹出了那么一个大洋相,他的名声已经在西溪南村彻底臭了大街,骗吃骗喝的地方再也没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钱去吃喝拉撒,他简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贯亲自莅临西溪南村,里长堵门,大有他不来就把他报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会来?
他恨透了汪孚林!
赵五爷却只想早点完事,毕竟这会儿县衙的晚堂还没结束,要是能赶上把一切给了结,他这桩功劳才叫铁板钉钉。所以,看到吴有荣这最后一个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催道:“就剩你一个了,再拖下去,别怪我回头把你锁在停尸房里!”
吴有荣这才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随赵五爷入内。
而汪孚林看着他进去。不禁暗自冷笑。就冲这家伙当初赖上自己家那嘴脸,一会儿上了公堂,即便发还赃物,此人也会振振有词,很难把汪道贯垫出去那四百两银子给要回来。好在他早准备好了连环套。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汪道贯的滥好人作风大为纳闷,此刻便拽了汪二娘来到汪道贯跟前。
“那个无赖当初闹上门来,叔父除了垫钱,难道没想过其他办法?”
“难道像你这样大模大样念了一首诗,就硬赖人家那首诗是抄的。然后冲到吴氏果园里去把人揍一顿?”汪道贯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满脸无辜,分明在装傻,他不禁给气乐了,“果园主人事后可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对大哥提过。别人做诗是为了扬名,你倒好,居然专为这些歪门邪道。你以为我那时候想给他钱?这种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不能看着人上吊在你家门口吧!读过书的无赖,比不识字的无赖可要难对付多了。”
“说的也是,其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随口接了一句,随即就发现汪道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过那家伙一顿。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不会再和这无赖一般计较。”
不计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眦必报的人!之前打那一顿还抵消不了妹妹险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这家伙回头肯拿回书吐出银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别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这时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长。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贯,小声向汪孚林问道。“你那次回乡,为什么要亲自揍了那个无赖?”
“废话。不亲自揍他一顿,怎么能为你出气?在果园里,我当众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时断了这家伙骗吃骗喝的路。”汪孚林冲着小丫头一笑,“谁让他竟敢欺负我妹妹!”
汪二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又高兴,又后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五爷就把吴有荣给带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显然,吴有荣也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当下他就差遣了一个正役带着众人往大堂去,自己却瞅了个空儿,凑到落在最后的汪孚林身边。
“汪小官人,这次的案子能办成铁案,多亏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劳全都让给了我,这义气我赵五都记下了。今后在这歙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给你摆平了!”
嘴炮无双的叶大炮带领下,歙县广大吏役当中与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这一作风,所以汪孚林对赵五爷这拍胸脯的承诺当然不会不信,却也不会全信。他正好对县衙外头那张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来问了赵五爷。果然,赵五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带就对他说出了叶县尊的伟大构想。
要借着这一次破获连环诈骗案的机会,在全县范围内展开严打,严厉打击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尤其是诈骗!
这要是汪孚林从前没和叶钧耀打过交道,肯定会觉得这位县尊实在太为百姓着想了,简直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他和这位县尊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狈最真实的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番豪言壮语之下的执行力有多少。
不说其他的,歙县三班衙役当中,赵五爷算是被叶县尊笼络过去的铁杆中坚,户房也勉强算是叶县尊的一亩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实在觉得不容乐观。说归这么说,他也不会给兴头上的赵五爷泼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后还有事要借重这位壮班班头呢!
这会儿正是晚堂时分,叶大县尊显然也想毕其功于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门子通禀后,吩咐赵五爷去接待众人认尸事宜。此时此刻,他就在晚堂上亲自主持众人指认赃物。而面对这一幕,大堂上的众多吏役同样是脸色各异。
刑房张旻和快班胡捕头想到连赃物都是县尊亲自保管,再加上这场案子完全没自己参与的份,一个强作若无其事,一个则低着头神游天外。许杰在寻思汪孚林请自己帮的忙是否与此有关。刘会亦是想起了自己从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于其他人,除了壮班不少人腆胸凸肚异常神气,大多都是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意。
“没错,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个哥窑花瓶!想当初我花了整三百两才买来,现在市价至少值五百两!”
“这是我家的那幅画!”
“是我家被骗的两幅字……”
乱哄哄的声音在本该威严肃穆的大堂上响起,叶钧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没有,历年挤压了那么多诈骗案子,可他任上这出的几桩,竟是转瞬之间就给破了,还追回了赃物,他这样兢兢业业体恤百姓的好官,以后不进名宦祠,那简直没天理了!因此,当一群人又乱哄哄地跪下磕头,口口声声地青天大老爷,他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潇洒地一挥手说:“你们乃是本县子民,本县当然要为你们讨回公道!”
这样的漂亮话,加上摆在面前的自家失物,众人自然又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地拜谢不迭,甚至已经有人当场承诺回头就去刻匾送上。赵五爷亲自监督着一个刑房书办把一应文书都造好了,又根据之前的报案记录,一一当场发还失物,这样的办案效率自然更让受害者们感恩戴德。就连汪二娘也在心里觉得,这位叶县尊除了打官腔说大话这么一个缺点,真的人不错。
可叶钧耀大手一挥,发还赃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头众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里骂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赵五爷和那些个被他拉上办案的壮班心腹捞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几乎就没人在这么一桩大案中捞到任何好处!若是放在平常,光是发还失物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们就能从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层皮来!
汪孚林这几日天天和户房老手刘会晚上一块吃饭,从对方那儿学到了不少县衙中的陈规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担心。想到当初叶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志,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叶小姐,这书给你爹看过吗?
叶钧耀当然不会想到汪孚林在下头暗自腹诽,他此刻顾盼自得,神采飞扬。每当有苦主领了失物,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时候,他都会和颜悦色地说一番勉励的话,又告诫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好一番官民鱼水情的融洽场面。可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本待还是如法炮制,却不想身穿青绸直裰的吴有荣竟是在行礼之后说出了一句他没料想到的话。
“县尊在上,既然当时汪二老爷做中人了结了此事,那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经收了钱,那这四本书就算再贵重,也是别人家的东西!”
叶钧耀虽说是菜鸟县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骗那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包括被骗的那童生闹上门耍无赖都对他说了,甚至连自己亲自揍人那一环都没略过,他哪会不清楚其中关节。更何况,他自己就是最擅长说漂亮话的人,哪里见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
既然这小子当初卖书给骗子,显然是因为骗子出价高而心动了,现在要拿回书退银子的时候,还谈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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