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逐府岁考,谢廷杰当然不可能在徽州府停留太长时间。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发榜次日立刻启程。可是,今年的岁考第一站看似太平,可自己身边人中有内鬼,这却几乎是坐实了。如果不能处理掉,接下来南直隶那么多府,万一真的再闹出什么怎么办?他总不可能每次都临场换考题。最要命的是,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清理掉,这样就没人做事了!
因此,之前紧赶着读卷评等,发榜之后他腾出手来,立时便召见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可后者却在一见面之后,就对他请罪连连。
“大宗师,岁考散场之后,就有生员到歙县学宫举发之前有人招摇撞骗,拿着乱七八糟的考题糊弄人,下官已经令县学教谕冯师爷将这些生员暂时容留在歙县学宫,以备勘问。大宗师此次岁考判卷,公正明允,那些贴出去的卷子能列入一等二等,参考生员们全都毫无异议。而您提学南直隶,此次岁考更是事务繁忙,不若早些起行,下官预备等您启程之后,再徐徐过问这招摇撞骗的案子。”
谢廷杰当然听明白了叶钧耀的意思,此次岁考固然有人心怀怨言,可一二等的卷子都贴出去了,哪个学官判的,他如何复核的,赫然一清二楚,故而他也不怕有人在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他一走,就算之前一度浑水乱流,也就和他没关系了。可是,一想到身边这些家伙吃里扒外,他就犹如芒刺在背。
“不行,本宪不能一走了之。岁考前后,妄图侥幸,散布流言,祸乱人心,又或者招摇撞骗者,一个都不饶!”
谢廷杰越是这么说,叶钧耀就越是力谏不可,就连段朝宗也深知连日府城县城那些乱子,少不得在旁边帮腔。奈何谢廷杰原本就不是前任耿定向那样最擅长和稀泥的人,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毫不理会是否会耽搁了日程,立时三刻就让叶钧耀立刻把那些举发的生员带到知新堂来。等叶钧耀亲自跑了一趟,把人带过来,他便端起端起提学大宗师架子,逐一严厉盘问,甚至把身边人全都放在门口,让人一个个辨认。
然而,这些生员却都表示给考题的不是这些人,他仍是线索全无。就在他焦头烂额却又不愿善罢甘休的关头,歙县壮班班头赵五爷却立了一个大功。
赵五爷直接把府学一个趁着今日放榜混乱偷偷开溜的门子给抓了回来!
此时此刻,那鹰钩鼻的中年门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小的只是因为家中老母重病,这才丢下差事跑回家去……”
赵五爷恭恭敬敬侍立下首,听到这话,他偷觑了一眼谢廷杰的脸色,突然开口说道:“大宗师,小的拿住此人时,在他身上搜出了一百两银票!要知道,府学门子一年的工役银子是二两,一百两相当于整整二十五年门子的工钱。而且,在这里又不比县衙府衙油水丰厚,这钱是怎么来的?此等冥顽不灵之辈,恐怕会污了这府学圣贤之地,如若大宗师允准,把人交给歙县县衙,请叶县尊审理此案,堂签批下,很快就能讯问一个水落石出。”
那鹰钩鼻门子本来还寄希望于一口咬定蒙混过关,谁知道赵五爷竟撺掇谢廷杰把自己交给歙县衙门!谁都知道那里上至叶县尊,下至三班六房,几乎全都等同于汪孚林的私人,他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头皮发麻的他几乎下意识地叫道:“大宗师,小的说实话!小的只是收了人一百两银子好处,买通大宗师身边一个随从,让他传扬汪小官人的恶名。事成之后,小的代人给了他五十两银票,其余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廷杰大恼之下,从牙缝里迸出了四个字:“带他认人!”
和之前那些生员不同,鹰钩鼻门子只认了一遍,就认出了谢廷杰那个随从——即便就算不认,谢廷杰也隐隐猜到是谁,但毕竟他需要证据。看着那个磕头如捣蒜求饶不已,却也同样说不出主谋的亲随,他紧紧捏着扶手,气恨交加。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这狗东西捆了,给我拖到府学门外笞责五十。就说是本宪的原话,日后若再有提学身边人等勾结势要,兴风作浪,全都一个下场!至于那做行贿者中人的府学门子,交给徽州府衙论处!”
府学门外,当这个亲随被架出来,随即丢在地上便是竹板子伺候的时候,四周围顷刻之间就围了一大堆人。得知其人罪名,人人拍手称快,竟没有一个人去质疑提学大宗师是否有权这么做——别看朝廷律法摆在那,但这些年来,上官对下官动板子的事从不鲜见,提学杖死生员的事也曾经发生过,更何况区区一个亲随仆人?随着那竹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旁边叫好声不绝,以至于被临时调来行刑的郑班头兴头十足。
横竖汪孚林只给了他们一个要求,不用取人性命,不用伤筋动骨,但只有一点,一定要疼,能打到人惨叫声越大越好!
在无边无际的苦痛之中,挨打的亲随虽说只是拿钱,并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可一想到自己正在倒霉地挨打,其他人却能逃过此劫,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大声嚷嚷道:“小的举发,小的举发大宗师身边的那个监生熊悍,卖考题的就是他!谁知道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宗师这次出的是整整四道考题,他是借着大宗师的名头招摇撞骗!”
此话一出,府学门前顿时一片哗然。这次府学的题量这么多,出题这么精到,每个人都觉得大宗师来真的,难道前头真的有考题疑云?
而此时此刻,赵五爷已经变了脸色,慌忙一溜烟往里头跑去。气喘吁吁冲进知新堂的他对谢廷杰把话一说,这位提学大宗师自也是怒发冲冠。
这时候,又是叶钧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宗师,如今外间都在赞颂大宗师心细如发,不让奸人有作恶的空子。不知道那位监生是朝廷分派,还是大宗师自己选中的?恕下官斗胆说一句,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处置,否则别人不说大宗师公允明正,却要死揪住这失察二字!”
上次来时,叶钧耀还只是菜鸟县尊,谢廷杰原本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可此时此刻这番话入情入理,他不禁多瞅了人几眼,继而淡淡地说道:“此人并非本宪选中,也不是毛遂自荐,而是走国子监的路子,拿着推荐信过来的。先将人拿下,本宪亲自审问。哼,国子监这些监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谢天谢地,真的如汪孚林所说,这么一个人并非谢廷杰亲友举荐,谢廷杰拿下人丝毫没心理负担!叶钧耀心中大喜,当下连连称是。等到谢廷杰二话不说吩咐赵五爷去拿人,他便心安理得坐在了下首。
接下来就看汪孚林的了!
府城汪尚宣大宅中,当最初府学门口的笞责闹剧传过来的时候,内宅深处的一座堂屋里便传来了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而等到须臾又有人报,那挨板子的亲随竟是供出了一个监生卖考题,汪尚宣这才真正惊惶了起来。虽说外甥在京师做官,如今显然宦途不错,可竦川汪氏在官场后继无人却是铁的事实,倘若谢廷杰真的一时火起要大肆追究,那就真的麻烦了!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是瞒着长兄汪尚宁做的,只为了一泄心头之气,顺便帮一帮长孙。
可谁曾想,一开头明明顺顺当当,怎么到了岁考当日就出岔子了,而且目前还有捅破天的迹象!
偏偏这时候,门口还传来了一个声音:“三老太爷,大老太爷来了!”
此话一出,汪尚宣顿时打了个哆嗦。虽说上次长兄在状元楼上被汪孚林气晕了,匆匆被送回竦川本家将养,可即便如此,仍然不能取代其家族主心骨的地位。看着满屋子狼藉,他哪敢在这里迎接长兄,连忙匆匆出门,嘱咐外头那小厮将这里清理干净,他就立刻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门,见面前赫然是一架滑竿,上头汪尚宁眼睛半开半阖地坐着,他连忙开口叫了一声大哥。可还不等他想好如何把这一茬敷衍过去,就只见汪尚宁稍稍抬起了右手。
“不用说了,准备一下,和我去见汪孚林。”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汪尚宣不禁愣住了,老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哥莫非是找他摊牌?”
“不然还能怎样?”汪尚宁嘴里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憋着满腔火气。本来他准备这时候将飞派白粮乃是南京户部小伎俩这条消息抛出来,没想到岁考突然来临,他只能暂时打消节外生枝的念头,免得家里有待考生员的各家反应激烈,可谁曾想一场岁考竟也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汪道昆就算临走的时候让汪孚林作为松明山汪氏的代理人,可他就不相信,汪孚林就真的敢和竦川汪氏鱼死网破!
然而,竦川汪氏这两位老一辈重量级人物坐轿来到县后街汪宅时,敲开门后,那门房得知来人是谁,竟是为难地表示,主人家不在。这时候,汪尚宣终于忍不住了,他用脚蹬了蹬轿板,示意轿夫把自己抬到了门前,随即冷冷地说道:“那敢问汪小官人如今人在何处?”
那门房乃是谢管事千挑万选出来的,此时明知道对面是竦川汪氏的大佬,却还是不卑不亢地说:“回老太爷的话,我家小官人陪着养子宝哥,去徽州府学告状了!”
告状……告什么状?而且还是去府学!等等,汪孚林带着金宝去府学告状,难不成是那妇人……
轿子中,汪尚宣一下子惊恐万状!
ps:制度归制度,但很多官员相当之骄横独断,上官用板子打死下官,提学用板子打死生员,都有史可查。继续求推荐票和月票,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