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自尽狱中,谭纶节制蓟辽,戚继光北调蓟镇,俞大猷平广西蛮乱后镇守闾峡澳,刘显连续用兵西陲平蛮。
昔日嘉靖中后期,在东南抗倭战场上声名赫赫的几名文武,却是境遇各不相同。而各奔东西的他们带走了一部分精心训练的心腹兵马,但更多的浙军乃至于闽军,却都留在了当地。倭寇都没了,朝廷养不起当年募集而来的精兵强将,自然是给了安家费遣散回乡。只可怜当年上阵力抗倭寇留下累累伤痕的英雄们,如今却成了官民人厌狗憎的害群之马,却少有人想过他们这一身伤换来了什么。
南京城中的浙军旧部并不算很多,其中如潘二爷这样拿着实打实军功换来官职的更是凤毛麟角,能和何四一般靠着胡宗宪早年安置,有份安稳营生的,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更多的人混迹于车马行,当着泥水匠,甚至于沦落到给人打长工做雇工的,也并不在少数。昔日功绩夸于人听,他们早已没有那样的力气了,不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在这种承平盛世,武艺荒废了不要紧,可谋生的手艺如果荒废了,却要饿肚子。
所以,当潘二爷亲自出面,找来了二十几个潦倒的昔日袍泽,请了大家一起喝酒时,觥筹交错之间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免有人泪流满面。今天来的有好几个是当初追随胡宗宪多年的亲兵,说起不久之前那桩大案,更是有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气氛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热烈。
就在这时候,潘二爷突然不轻不重放下了手中酒碗,沉声说道:“我知道大家这些年过得不好。只可惜我在东城兵马司也不过区区副指挥,上头压着正印,兵马司也不能随便进人……”
他顿了一顿。又苦笑道:“这次要不是应雄捅出了险些构陷解元郎的大篓子,我连这根钉子都拔不掉。更谈不上帮大家多少。”
潘二爷这么一说,立刻有人跳起来说:“潘二哥你别这么说!你好歹是个秀才,有功名的,却不管别人说咱们这些泥腿子军汉粗俗,逢年过节从来不忘给我们送东西,平时有事也极为关照,咱们都领你的情!”
“就是,这次刘巴和丹东那两个家伙险些被何四蒙了去。充军辽东,又是你亲自打点,这又不知道用掉多少钱,谁不说你仗义?”
“只恨朝中那些当官的瞎了狗眼,忠义勇武的压在污泥里,只会纸上谈兵的却都一个个蹦跶欢快!有时候想想,真为胡部堂不值!”
胡宗宪如今已经追赠了官职,官赐祭礼,再也不像当初那样祭祀一趟都得偷偷摸摸,就是这名头提起来的时候也得小心谨慎。众人被这话勾起兴头。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加入了进来。就在这时候,潘二爷方才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找你们过来。是为了一件事。虽说南京城里还有其他不少兄弟,但他们有些安家乐业,有自己的小日子,而各位兄弟却一直都没有固定的营生。我以前一直有心无力,这次却总算找到了一条路子。”
哪怕从前在浙军中打倭寇,并不是一帆风顺,有输有赢,有死有伤,可相比如今这潦倒没有半点安定的生活。不少人还是更加怀念当初那至少还有袍泽,还拿着朝廷军饷的日子。所以。潘二爷这么一说,当即有人好奇了起来。下一刻,潘二爷就继续问道:“各位可曾听说,从杭州,宁波,到松江,苏常,镇江扬州,浙江到南直隶这一条运河以及官道的途径各府县,原本混迹于街头的打行少了,而是多了镖局?”
镖局从最初的出现到现在,已经有一两年了,在场的浙军旧部中,却还有不少人没听说过,经身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明白了过来。对于这么一种路子,当年就是打打杀杀出来的他们自然觉得颇为契合自己这些人,可终究还是有明眼人忍不住问道:“潘二爷,这种既保人镖,也保物镖的路子,咱们这些曾经打过倭寇的去做,确实不在话下,可这开镖局不止要人手,还要钱。租房子,备兵器,乃至于招揽生意等等,可都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这并不容易,所以从前虽听说过,也从来没提起,这次是正巧与徽州府一位公子结识,这才觉得可行。”有汪孚林的嘱咐,潘二爷也知道小北在胡家早就是死人,贸贸然在太多人面前提起实在无益,因此只轻描淡写地把汪孚林拿出来说。当他说起汪孚林是今科举人,又说起人把号称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给整得很惨,一群浙军旧部顿时哄笑了起来。而听到对方出钱租地方备办所有东西,甚至还能招揽徽商们的生意,每一个人都心动了。
乃至于少有人去细想潘二爷说的理由。徽商有钱是有名的,再说各地那些镖局既然都是汪家产业,这位有心在南京打开局面,找上他们也不奇怪。
闹哄哄的商量过后,大多数人在离开潘宅时,心头自然都犹如装着热炭团似的。然而,潘二爷不过才让人收拾了东西,自己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却不想就有两个人又折返了回来。来的是出自同姓却并非亲兄弟的哥俩,年纪大略有些跛足的是张喜,年纪稍小站姿不正而有些驼背的是张兵。两人从前也常常承潘二爷人情,但一向都不喜欢客气。此刻哥俩一屁股坐下来之后,张喜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潘二哥刚刚说的那位公子,是不是另有名堂?”
“二哥,喜哥非得拖着我来的。他说别看你只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可眼高于顶,哪怕那位汪公子是举人,还整了那金陵十三少,可未必放在你眼里。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关节你没说。”张兵主动给兄长当了补充说明的角色,见潘二爷笑而不语,他就好奇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是因为人家出身不错,还给了你好处,这就引介给了诸位兄弟,这咱们都是知道的,你就给个准话吧,别吊着我们的心思。”
那么多人里头,就只有张家兄弟折返了回来,潘二爷倒是轻松不少。此刻见兄弟俩一搭一档,就是硬要从自己口中挖出端倪,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当初胡部堂有幼女如掌上明珠,甚至还曾经让人教她武艺,你们也应该听说过吧?”
潘二爷突然问这个,张家兄弟不禁有些狐疑。他们虽不像何四那样当过胡宗宪亲兵,也不像潘二爷那样谒见过这位昔日浙直总督,但有些传闻当然还是听到过的,对视一眼后就当即点了点头。这时候,潘二爷方才继续说道:“胡部堂在狱中自尽之后,不久就传出这位千金病故,没过两年,胡部堂的夫人和另一位千金也都相继病故,如今还在世的也就是两位公子。世人都知道,这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成器。我也是刚知道,胡公那位最小的千金其实在世。”
“啊?”
张家兄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同时惊呼了一声。张喜灵机一动,急忙问道:“难道潘二哥你说的那位公子……”
“是胡家千金的夫婿。你们不必怀疑是人诳我,人家本来是不想露出此中端倪的,是我锲而不舍一再追查,这才逼出了真相。”潘二爷干脆当着张家兄弟的面,将此中缘由一一道来,当说到耿定向竟然也私底下见了那对夫妻,他见张家兄弟再无任何怀疑,这才收尾道,“我本想问清楚之后,今后就能心安,谁知道人家竟还有这样的心思。不愧是胡家姑爷,若是胡部堂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女婿,一定会老怀大慰!”
张喜和张兵也都觉得心里异常高兴,一种被遗忘多年之后还有人记得的高兴。两人再次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就齐齐对着潘二爷单膝跪了下去。面对这一幕,潘二爷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扶人,却不防两人齐齐说道:“还请潘二哥带我们去见一见姑爷!”
见潘二爷登时犯了踌躇,张喜就笑了笑说:“当年东南这些大人们,胡部堂,谭大人,戚大帅,俞将军,刘将军,我全都远远看到过,如今大家都去了天南地北,当年老卒散了也没人管了,胡部堂更是早逝。我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其他各位了,只想见见胡部堂自己都未曾见过的这位姑爷。也许日后死了下黄泉见到胡部堂,还能对他形容形容,毕竟他还记得咱们这些没用的老卒。”
尽管说到生死,理应是有些悲怆,可听到张喜这口气,潘二爷却不禁有些乐了。见张兵也来胡搅蛮缠,他思量再三,终于点了点头。他这个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不能不做,因为只有这个官职,他才能照应到上上下下这么多昔日袍泽,所以镖局的事情,他不可能揽总,当年打仗凶狠拼命,为人却很得信服的张家兄弟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不过,你们别以为那就只是大家闺秀配世家公子,当初盛祖俞的那些打手,可被两人揍得找不到北!”
“胡部堂掌上明珠嫁的人,哪能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治军,下马抚民,读书人就应该这样,这些年却都让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得势,再这么下去若再闹起倭寇这样的乱子来,靠谁去解?姑爷如果真能打,我们这才心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