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居正下达了整饬学政的政令之后,徽州府各地那些私立书院虽说没有立刻全都关门大吉,但却比往日多加了几分小心,往常彼此之间比拼的时候,常常以能够请来哪位名士讲学作为炫耀之资,现在却全都只尽着现有的教学力量,再也不敢张扬了。于是,一直都被那些书院压着的官学社学,一下子就仿佛摇身一变抖了起来。就连往日顶着个生员的名头,却不大去县学露面的某些秀才讼棍们,也都常常去点个卯。
这一天的婺源学宫中,就聚集了五六个秀才,可他们并不是来点卯上课的,只不过是借着县学这地方商讨自己的事,为首的正是程任卿和程文烈。程文烈想当初是府学生员,徽州府衙处理的词讼之中,他几乎包揽了所有来自婺源的官司,只因为后来不合站在汪尚宁这边对付汪孚林却大败亏输,跑到外乡避风头,等汪孚林上京之后才回来,可婺源第一讼师的名头却已经让后起之秀的程任卿给抢了。
前时府衙那场激辩,他听说汪孚林不去,拿出十分本事想要重振雄风,可结果却大失所望。那场激辩明明从始至终他们都占据上风,汪尚宁那批人面对五县千夫所指,连势均力敌都算不上,却硬是因为府尊的偏向而占了上风!
正因为如此,他们婺源这批人回到县城之后,哪肯善罢甘休,立时便和乡间地痞恶霸联合在了一起,而后试图煽动民意,更放出风声,只要民间百姓肯凑路费,他们也愿意和帅嘉谟那样去南京甚至去京师告状!但这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真正的是想要闹一闹逼迫府衙那边改变态度。然而。这风声刚刚放出去,婺源县令吴琯就雷霆万钧发下牌面,以妖言惑众为名抓了好几个人。更是贴出告示严禁私下串联,又重申一定会据理力争。不破祖宗成法。
吴琯乃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榜下即用担任婺源县令,因为久任法,至今在任已经整整四年,却还不到三十岁。婺源县衙仪门上,现在还有吴琯亲自贴上去的横幅,名曰“谮诉不行,强御不避。苞苴不入,关节不通”,人称四不县令。而这位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到任之后真的是说到做到,前两年更是动不动就微服私访,直让不少作奸犯科者叫苦连天,就连专门以词讼为生的这些秀才讼棍,也只敢在三班六房下功夫,断然不敢出现在这位县令面前。
否则吴琯就敢上书学政,以关说词讼为名免了他们的功名!
所以。眼下他们想要串联乡民,以申诉为名抽点银子花花,顺便鼓噪闹事。把这府衙定下的基调扭转过来,从而奠定自己的名声,那么就势必绕不开吴琯这位县令。换言之,要么吴琯不在县城,要么就得想办法让其发挥不了县令的作用,否则他们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程任卿见其他几人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到头来却没有一个真正能用的,便不耐烦地挑了挑眉,故意看着程文烈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还是请前辈来拿个主意吧?我听说,当初前辈可是给汪尚宁那个老不死当过谋主的。只不过是败在了汪孚林手里,这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程文烈平生最大的痛处就是当初被逼得连家乡都不能呆,险些被革掉功名,因此见程任卿如此挤兑上来,他顿时为之大怒:“你有本事你去惹汪孚林!不说别人,就连咱们婺源赫赫有名的铁面进士余懋学都给他弄得灰溜溜革职回家,至今都没出过家门,你们倒是试试!”
此话一出,虽有人不服气,可汪孚林昔年留下的传说实在是太过辉煌,再加上余懋学的革职为民,以及汪孚林回乡风光嫁妹彼此一相比,那输赢就已经非常明显了。再加上汪孚林这次摆明了作壁上观,谁也不乐意惹出这么个煞星来。哪怕是挤掉了程文烈婺源第一状师之名的程任卿也是如此。
而见众人一时被噎得哑然,程文烈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听说等到这次帅嘉谟回来,他不但会带来南京都院以及南京户部的态度,还捐纳了冠带,恰是衣锦还乡。既如此,就放出风声去,说是他因为替歙人说话谋福,朝中那几位出身歙县的大佬嘉赏他,给他捐了个官职,甚至还让歙人备好了彩旗鼓吹去迎他这个英雄。之前我们铩羽而归的消息早就传开,底下早就不满了,这不是一撺掇就能立时三刻炸开锅?”
程任卿却在旁边泼冷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解决吴县尊这个难题。只要有他在,想要挑唆民意做什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吴县尊怎么了,他固然刚强,可也不是真的就对付不了,调虎离山之计懂不懂?他不是喜欢微服私访吗?在哪儿弄出点事情来,让他去微服私访去,又或者伪造府衙公文,把他调去府城!总而言之,只要他不在县城,把议事局立起来,然后让乡民闹一闹,再联络休宁又或者祁门那边的乡民闹一闹,这不就得了?休宁那边很有几个厉害的讼棍,这次在府衙输了辩论,正不服气,那却是在县衙手眼通天的,休宁陈县尊也不像我们这位吴县尊这么刚强。”
说到这里,程文烈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休宁那边能够挟制陈县尊,把徽州府大乱的消息给快马陈奏南京乃至于京师,在这南直隶腹地发生如此动乱,谁还敢擅动咱们徽州府旧日税额的祖宗成法?至于我们,等婺源这边闹起来,立刻就成立议事局,征收银子去南京乃至于北京告状陈情,每人都能落下几百两下腰包吧?反正各位自家人知自家事,全都甭指望能考中举人,如此拿了钱往外一躲,三五年之后再回来,如帅嘉谟这般。可不还是英雄?”
“接下来还要我教你们?”
今天这几个秀才全都是一等一聪明又或者说刁滑的人,被程文烈这么一说,众人触类旁通。一下子就都明白了过来。婺源为辅,休宁为主。谁让前时府衙中那场激辩时,人家口口声声就说如今徽州第一富庶的不是歙县,而是休宁?就连他们婺源,也要落在后头。于是,程任卿即便心底再不服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文烈从自己手上夺去了主导权。程文烈得意洋洋地点明自己当初在府学的两个同学吴大江和叶挺正是休宁人,于是,让他们去联络上下。正好到时候呼应,这基调就算是定下来了。
婺源和休宁两县民间的暗潮汹涌,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的主人却毫不知情,或许说就算知情,他们也自信地认为官府的权威胜过一切。至少,他们认为在这大明朝仅次于北直隶的核心南直隶,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民变。当年苏州那场源自于打行,几乎把堂堂应天巡抚给挟持的大乱子,那是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早就被人选择性无视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挟之前府衙激辩获胜之威,歙县令薛超立刻再次派刘师爷赶往宣城,接帅嘉谟回来。同时。他又授意亲信在民间散布帅嘉谟带着好消息回来,轻轻巧巧就在帅嘉谟回返徽州那一日,聚集了一大批挥舞彩旗,带着鼓乐出城迎接英雄的百姓。可想而知,自从提出此事之后就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的帅嘉谟当听到那鼓乐阵阵,彩旗招展,又听到无数高呼喝彩声音时,完全飘飘然的他哪里还记得从宣城出发时,那位宣城沈公子代汪孚林传的话。
“你这个英雄为了一县利益。得罪了其他五县的所有人,一县人固然对你感恩戴德。但其他五县人却恨不得啃你的血肉。一旦酿成大变,安知官府不会拿你作为息事宁人的替罪羊?你要回去不妨低调一些。若是高调衣锦还乡,一些人为你欢呼,可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会借你生事!”
在无数的欢呼之中进城,歙县赵主簿代表薛县尊亲自迎接,汪尚宁也亲自来了,道路两侧歙县子民夹道欢迎,帅嘉谟真正体会到了人生巅峰的滋味。而等到被请进歙县衙门,薛县尊亲自以礼相待,在他转述了南京都院和南京户部的态度之后,竟然亲自带着自己同轿而行前往徽州府衙,向姚府尊转达了这意思之后,平生第一次在府衙里吃了一顿饭的帅嘉谟只觉得千般滋味在心头。
他祖籍又不是歙县,只不过是跟着在新安卫服役的父亲在歙县生活了几十年而已,为了不是乡亲的乡亲奔波这么久,如今终于得以苦尽甘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而等到出了府衙再次同轿回去的时候,薛超便满脸诚恳地问道:“帅先生可要去县后街汪宅见一见汪公子?”
帅嘉谟登时脸色一僵。想到刘师爷之前传话时说汪孚林认为应该缓行,想到从宣城出发时那位沈公子的传话,想到今日入城时并未看到汪孚林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里大没滋味。就因为当初在歙县班房的时候,汪孚林那一面之缘,他就一直很相信对方,如今再想想,也许那雪夜遇到的种种危机甚至杀机,都只不过是对方的一场戏呢?他意兴阑珊地哂然一笑,最终淡淡地说:“不去了,我直接回家。”
薛超最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二话不说吩咐这四人抬的大轿直接把帅嘉谟抬回家。对于这样的礼遇,帅嘉谟更是受宠若惊,等回到家门口,看到粉刷一新的墙壁,看到一身新衣裳的妻子和儿女出来迎接,他就把仅剩下的那一丁点疑虑全都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官府和民心都在他这一边,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歙县的民心向着帅嘉谟,其余五县就不一样了。帅嘉谟如此衣锦还乡的绝大阵仗,再加上程文烈纠集了不少人从中挑唆,五县多多少少全都闹了起来,其中尤以婺源和休宁为最。因为传言中,之前府衙激辩的时候,歙县就直指休宁和婺源富庶直追歙县,理应负担更多。于是,一大群乡民被人煽动,齐齐跪在了婺源县衙前,自然而然就将县令吴琯给惊动了出来。
思来想去,程文烈等人还是没有在其他地方弄出点事,以此调虎离山,而是用了这一招逼宫计。在众多老迈乡民声泪俱下的陈情中,婺源县令吴琯脸色越来越阴沉,到最后耳听得声声都是请他去府衙呈交万民书,请愿不改祖宗成法,上任四年深得百姓爱戴的他哪里能够推脱?更何况,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情,他深知眼下若是再用强力压服,只怕会惹出事情来,因此唯有答应自己亲自去徽州府衙陈情,这才让乡民为之散去。
次日一清早,这位婺源县令便带了一个老仆,以及精挑细选出来的四名县衙壮班民壮,立刻出发前往府城了。他这一走,几个一手策划了之前那围堵县衙请愿的秀才们顿时额手称庆。要知道,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固然是附郭府城,而休宁和绩溪距离府城也不过五六十里,黟县百里,祁门则是一百六十里,而婺源恰是距离府城最远的,单程就要二百七十里,来回五百余里,就算是借助驿站驰驿而行,平常人一天一百二十里顶天了,来回就得至少四五天!
而对于没有什么紧急军情的徽州府,驿站中的马匹流失严重,根本就走不了这么快,故而时间能够放宽更多,足够他们做事了!
于是,在吴琯赶去府城之后的第二天,又是大批乡民围堵了婺源县衙。临时署理县令事务的虞县丞带着户房司吏程德焕亲自出来安抚,可这年头的佐贰官本来就露脸少,没实权,虞县丞更比不得县令吴琯在民间的崇高威信,本身不过一个监生的他不擅言辞,三两下就被藏身百姓当中的一个讼棍给反诘得作声不得。程德焕见势不妙,连忙厉声呵斥了两句,可还不等他暗中嘱咐人叫了三班差役出来弹压,变故就发生了。
“吴县尊根本就不是代咱们婺源子民去府衙陈情,他在婺源已经整整四年了,现如今是上面的大人们偏向歙县,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他调到别处去!”
“这些当官的惯会骗人,虞县丞是为了当县令,把咱们婺源的子民给卖了!”
“程德焕和歙人勾结,在咱们婺源的赋役黄册上做了手脚!”
随着人群中此起彼伏传来了这乱七八糟的声音,虞县丞登时心头大乱,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反身就往县堂中跑去。这一举动平日里顶多被人当成是胆小害怕,可在眼下却变成了心虚的标志。而程德焕更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人一下子捆了在地一通乱打。至于意想拦阻的门子也好,其他差役也罢,面对汹涌的人潮,顿时全都被冲得不成阵型,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
一日之间,婺源大乱!
ps:初二回娘家,大家在哪happy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