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高台上的人高声称赞。
阿库多纳略显恍惚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抽动。剔骨军刀被他握在手中,染着鲜血。
昔日握上去只觉舒适,如今却滚烫地骇人,仿佛岩浆般灼烧着他的手。那种想握刀挥斩的感觉也彻底消失了,只余痛苦残留。
他麻木地放松肌肉,让手指松开,军刀落下,在血泊中碰撞出了接连不断的涟漪。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选择逃避。他想远离这场噩梦,直至醒来,或彻底沉沦。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必须把事情做完。
他不能逃避,他没有这种权力。
于是他弯下腰,捡起刀,走到了另一人面前。后者跪在地上,腹部有一道深深的切口,鲜血与内脏自其中倾泻而出。他即将跌落死亡的深渊,眼眸中却不见半点对生命的眷恋。唯有平静。
阿库多纳认识他,实际上,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塔西佗”阿库多纳念出他的名字,剔骨军刀缓缓举起,却始终没有落下。
被称作塔西佗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未曾受伤。他平静地对阿库多纳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来。
阿库多纳起先并不愿意这么做,他明白塔西佗正在遭受何种痛苦,他只想尽快了结此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到底有多么自私。
于是他放下刀,半跪在地,准备聆听塔西佗的声音,还低着头,不想让后者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明白塔西佗拒绝了什么,因此他没办法不痛苦。
“别摆出那种表情。”将死之人严肃地说。“我同样是自愿踏上这里的,法比乌斯·拜耳也像说服你一样说服了我。我和你一样,手上都染着兄弟的鲜血。”
他张开嘴,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满带血腥味的空气。阿库多纳抬起头,看见他染着猩红色的牙齿,和正在逐渐黯淡下去的紫色眼眸。
“我明白。”阿库多纳低沉地回答。
“但他不对劲。”塔西佗低下头,开始缓缓地呼气。“他想让福格瑞姆活下去,可原因呢,阿库多纳?原因是什么?当他说话,我能闻见谎言的气味,他在对我们说谎.”
“我会找出原因的。”
“不,不,你必须——”塔西佗咳嗽起来,鲜血如涌潮般从他的嘴中溢出。“——警告他们,还有人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警告他们,兄弟.”
他的头颅正在越来越低垂,声音也开始越来越轻微,直至成为某种气声,而后,是彻底消弭,再也不见半点声音。
他没有合上眼睛,死亡时的疲惫也无法令他合眼。他是仰着头逝去的,那双眼睛始终凝视着高台上的某个人。
无需抬头,阿库多纳也能明白他在看谁。
他闭上眼睛,抬起左手,用五指沾染了塔西佗嘴边涌出的鲜红血液,将它们涂抹在了自己的脸上。那血液仍带着温度,仿佛塔西佗还活着。
随后,他像是扔垃圾一样将自己昔日的宝物从手中扔了出去。
两个荷鲁斯之子从一旁走来,手拿脚镣。他们离阿库多纳站得很远,表情复杂。
其中一人弯下腰,捡起了剔骨军刀,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武器架上。另外一个人犹豫着将脚镣扔到了阿库多纳脚下。
对场内发生之事毫无知觉的机仆们从圆形决斗场的预留通道内走出,抬走了塔西佗的尸骸。它们动作迅速且干脆,不见半点犹豫。
阿库多纳目送他远去。
片刻后,他带着染血的双手回到了牢房之中。
他已经换了一间牢房,荷鲁斯·卢佩卡尔亲自下的命令。现在,他再次和他的兄弟们聚在一起了,尽管拢共也只有五人,但总比没有好。
“塔西佗。”阿库多纳对他们说。
其中一人看了过来,嘴角勉强地向上弯曲,做出了一个微笑:“我们固执己见的中士这次又说了什么?”
“他认为法比乌斯·拜耳有问题。”
“他当然有问题。”另一个人说。“伱看见过他说话时的表情吗?那混蛋的脸上没有半点悲伤,他告诉我们每一个人,他试图让福格瑞姆活下来”
“如果他真的有他说得这么好,为何他要背叛?还有这场所谓的‘治愈仪式’。”他的脸孔扭曲了起来。“我要杀了他。”
“我们没得选,塔维茨。”第一个说话的人如是劝说他的兄弟冷静下来。“谁都知道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问题,但我们没得选。就算我们拒绝主动上阵搏杀,荷鲁斯也会强迫我们这么做的。他甚至可能会用凤凰的命来威胁我们。”
“他已经在这么做了,维斯帕先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天了,每一次战斗他都在观看。”十连长索尔·塔维茨阴沉地回答了领主指挥官维斯帕先的话。
“他坐在高台上看着我们死去,声音中藏着威胁与恶意,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从前是如此地信任他。”
“我相信这还不是结束,诸位。”副指挥官阿布德蒙略显沉闷地开口了,加入了谈话。
他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站的笔直,仿佛正在进行每日训练。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不仅被戴上了脚链,双手也被锁上了镣铐。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他袭击了所有他见到的荷鲁斯之子。他本该被惩罚,但荷鲁斯的狼群被他们的主人下了命令,于是阿布德蒙所受到的唯一惩罚便是戴上另一个镣铐。
荷鲁斯甚至在决斗场内公开称赞他很有勇气,表现得一如往常般亲和温暖。
对此,阿布德蒙的回答是当着荷鲁斯的面对他发出一阵不屑且鄙夷的冷笑。
“这当然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我在回来的路上观察了一下舷窗,复仇之魂号正在移动。你们认为他们要去哪?”阿库多纳说道,转移了话题。
他其实并不想在这个时刻开口谈任何事,但他必须以身作则——一如福格瑞姆曾教导过他们的那样,当危难来临,如有能力者不挺身而出,与逃跑又有何异?
帝皇之子内没有逃跑的懦夫。
“我想不出答案。”维斯帕先说。
领主指挥官深深地皱着眉,表情显得很苦涩。他将这场战争的失利原因揽在了自己头上。尽管其他人劝说过他许多次,可维斯帕先并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阿库多纳明白,这种自我折磨般的固执想法其实反倒会令维斯帕先好受一些。
维斯帕先接着说道:“他们俘虏了我们的舰队,就算他们将大部分船只全都击落,只留下帝皇之傲与其他几艘巡洋舰,这也是一支庞大的舰队。”
“这种规模等级的舰船同行会引来许多目光,就算他们是要前往那些亲近他们的世界获取补给,我也不相信这种事不会有人问起。”
“询问又如何?”索尔·塔维茨反问道。“我相信他们有的是办法解决那些问问题的人,看看底层船舱吧,这里本该充斥着船员和仆役,现在呢?他们都上哪去了?”
“你在提出一个危险的指控啊,兄弟。”阿布德蒙笑了起来。“你说这话时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尼凯亚,你还记得那个来自政务部的官员是怎么责问千子们的吗?”
“我当然记得。”塔维茨同样露出个不怎么友善的微笑。“他问他们,每年调拨选拔进入千子的仆役都去哪了?结果马格努斯却威胁他少管闲事。傲慢自大的混蛋。”
“所以.”维斯帕先轻轻地开口。“他们把这些人弄到哪里去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提出猜想。最后,是房间内的最后一个人给出了回答。他的声音从沉闷浑厚的钢铁内传出,右肩上的金色鹰翼闪闪发光。
“这不重要,战士们。”说话之人冷寂如冰地说。“依吾愚见,汝等最好的选择是歇息,而非讨论此等亵渎之语吾等已深陷地狱,但这又何妨?”
“凤凰终会涅盘。”
阿库多纳和他的兄弟们深深地低下头,对这位说话的长者表达了自己的敬意。谋杀兄弟的罪孽感暂时停息了,古贤者瑞拉的话语为他们带去了片刻光明
但也只有片刻,因为法比乌斯·拜耳再次来了。
“阿库多纳!”他在牢房外喊叫起来。“快出来!和我来!”
首席剑士缓缓站起身,走至牢房大门前。索尔·塔维茨在他路过时轻声开口:“杀了他。”
我会的。阿库多纳想。
福格瑞姆略带困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明所以,他面前的事物令人毛骨悚然。
这应当是一片海洋,天空中却不见光辉,唯有黑暗。海面很平,不见波涛,只有微小的涟漪在不断地冲刷着他。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是黑色的,厚重的云层中偶尔会传来雷声,却不见闪电。
他举目远眺,在晦暗的月光下,海洋有如一片被揉皱压平后的铝箔纸,水看上去不是水,那些涟漪则在水下形成了游动的黑色阴影
然后,福格瑞姆听见一个声音,那是费鲁斯·马努斯的声音,怀揣着极大的恨意。
“叛徒.”
还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