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卡里尔对时间的感知没有出错,而且他也没有陷入幻觉,神智仍然勉强算得上清醒的话那么,狼群召开的这场宴会就一共持续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在这对厨房非常折磨的二十个小时内,有数不清的蜜酒和食物被他们吞噬殆尽,长桌上甚至留不下半块完整的骨头,木碗里的最后一点汤汁也被面包蘸取干净。
到了最后,这些餐具看上去甚至不太需要清扫。对于那些世代在厨房里工作的芬里斯人来说,这或许是唯一值得让他们高兴的事。
当然,也保不齐会有没吃饱的狼群成员在半夜时分悄悄溜进其中,偷取香肠、熏肉或干脆将厨师们从睡梦中惊醒,让他们再加点班
谁知道呢?至少比约恩认为,这种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语气,孤狼给出了他对这场宴会的评价——姑且可称之为评价。
“虽然我觉得他们还是会在半夜的时候去糟践厨房里的东西,但是,通常情况下来说,他们在桌子上的时候不会这么有食欲。”
他的话让一旁的赛维塔投来了异样的眼神,也让他发出了一声嗤笑。
“鲁斯之子缺少食欲?别逗我笑了,比约恩。”
孤狼瞥他一眼,摇摇头,以罕见的平和语气回答了赛维塔:“不,你没懂我的意思。他们吃起东西来的确像是饿死鬼投胎,但这是有前提的。”
“怎么?难道你们很挑剔?永夜在上啊,这倒真是个新闻。”
“的确如此。”
“噢?”赛维塔挑起眉。“愿闻其详。”
“哈,一顿炙烤到完美的驼鹿肉或者海兽肉当然值得互相争抢,但烤得如果是兽人肉,可就另当别论了。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至少吃过一次兽人,他们在那个时候可是非常绅士。”
他说完话,便咧开了嘴唇,开始明晃晃地嘲笑——或者说,炫耀——他的后辈们。
赛维塔不为所动,甚至直截了当地戳穿了这头老狼藏在话语和笑容背后的真心。
“少来这套,比约恩,你最好别在我们的教官面前搞这种‘物资供给不足却仍然坚持奋战’的小把戏。”
比约恩摇摇头,问道:“物资供给不足是事实,坚持奋战也是事实,所以,为何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会变成我的小把戏呢?”
“你自己心里清楚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教官?”
赛维塔说完话,便貌似迫不及待地扭过头,问起了一旁的卡里尔。
作为他们对话中隐性的主角,‘教官’本人却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不必真的给出回答。赛维塔并非真心想走,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比约恩开玩笑。
现在,放眼望至整座银河,能和他这样相处的人恐怕寥寥无几.至少卡里尔自己都不在其中。
他不是亚戈·赛维塔里昂的朋友,从来都不是。而一个人总是需要朋友的,不管多寡,朋友总能提供一些支撑的力量。
因此,卡里尔干脆地甩手走开了——他才懒得继续留下来,好让比约恩与赛维塔在对话里拿他当尖刀与盾牌。他心知肚明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演什么剧目。
孤狼与被遗弃者要怎样度过接下来的一天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像卡里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狼群唯一的堡垒如今已经对他开放,虽然比约恩说他能去任何一个地方,但卡里尔心中仍然具备分寸感。
有些东西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职责或代价才能理所应当地握在手中,就像刀,如果没有杀戮的觉悟,任何利刃都算不上锋利.
他静悄悄地走入黑暗之中,在一座延伸向外的塔楼内找到了正奋笔疾书的阿泽克·阿里曼。
盲者仍然穿着他那身厚厚的棉袄,正坐在一张木桌后埋头写作。这座塔楼大概是后天建造而成,构成它的主要材料是石头与原木,没有任何钢铁掺杂其中。
这和狼牙堡本身的风格截然不同,再者,这唯一的房间内的装潢也与狼群们喜爱的相差甚远。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张床,然后便是堆满整个房间的书籍。
从完全一致的装订风格来看,这些书都是阿泽克·阿里曼自己的着作。
卡里尔静静地现出身形,伸手敲了敲石头墙壁。在墙上兽油火把跃动的火光中,阿里曼毫不意外地停下了笔。他回过头,满怀沉郁暮气的脸上只存平静。
“我就知道您会来。”
卡里尔看着他,伸手从一摞书中拿起了一本,赤红色的封面,没有标题,封皮是用兽皮所做,书脊部分很坚硬,看样子是混合材料。
“我能读一读吗?”他问。“我对你记载下来的这些故事很感兴趣。”
“当然可以,它们本来就是要被不停传诵的故事。但如果您真的很感兴趣,而非只是为了找个话题的话,我建议您稍等片刻。”
“我放在房间里的这些书都是最近几个世纪以来的故事,虽然它们彼此之间没什么太大的关联性,但系列书自然要从头读起,您认为呢?”
卡里尔笑了笑,对他执意使用的敬称没有一如从前的表达反对。
他只是说道:“不必了,我有心无力。明日我便要离开芬里斯,仅剩下一天的时间,我读不完所有的这些好故事。”
“不是好故事。”阿里曼说。“只是一个瞎子在试着记下他听见的一切。”
卡里尔看他一眼,就此低下了头。他翻开手中书籍的第一页,却看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名字。在刚刚的宴会上,他曾不止一次地和这个人碰杯过。
“洛根·格里姆纳?”
“雄狮与狼王共同任命的这一任头狼.”阿里曼立刻接上他的话。“服役四个半世纪,战功赫赫,无比忠诚。”
卡里尔沉默数秒,从他刚看不到五秒钟的书中抬起头,将阿里曼的话重复了一遍。
“雄狮与狼王?”
“是的,雄狮与狼王。”盲者点点头,露出一抹微笑。“世人皆以为鲁斯已死,但是,根据芬里斯人的古老传说,死者们不过只是进入了一场永恒的寒冬。”
“迟早有一日,他会和狼群在某一个冬日再见。而我们的银河自打一万年前就已经永处冬日,因此,鲁斯方才可以继续以他的方式影响他的子嗣们。”
“我知道来冬再会的事,但是.”卡里尔忽然止住声音,眉头皱紧,然后又很快松开。
他叹息一声,合上了书,自嘲地一笑:“我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能忘记这种事。”
盲者沉默片刻,悄无声息地默念出了一句诺斯特拉莫语。
“囚牢中的黑暗能改变一切。”
“是时间改变一切。”卡里尔用高哥特语纠正道。“而不是囚牢,囚牢本身并不存在,阿泽克·阿里曼。”
“一个概念?”
“是啊,一个概念。亚空间中最不缺这样的事了,不是吗?”
盲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却看不出什么追问的冲动。身为千子的旺盛求知欲好像从他身上消失了,卡里尔只能从那张脸上读出一种深深的敬畏。
他眯起眼睛,索性抢在阿里曼可能说出的溢美之词真的到来以前转移了话题。
“所以,也就是说,莱昂会来芬里斯?”
“每一个世纪一次。”阿里曼收拾好心情,平静地回答。“他会和骑士团一起到来,并举办为期六十五个泰拉日的交流活动。”
“在此期间,他会紧握鲁斯之矛,以‘头领’的身份来处理这百年内狼群悬而未决的某些问题。比如谁失手杀了人,谁和帝国的某些部门产生了冲突,谁又死的不明不白”
“其实是鲁斯在做决定吧?”
“我认为是这样——实际上,狼群也知道这件事。他们的嗅觉做不了假,只要踏上芬里斯,且手握鲁斯之矛,雄狮便与狼王再无区别.当然,根据比约恩的说法,也只有这六十五天里才是这样。”
卡里尔了然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倒是真的对帝国的现状升起了无法遏制的好奇心。虽说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但原体们却并未逝去,所以,他们用这一万年都做了什么事?
他仰头看向那张木桌后方,在塔楼的石头墙壁上,一扇紧闭的窗户正在寒风中轻轻作响。
强化后的玻璃忠诚地替屋子的主人挡住了屋外的刺骨寒温,也让一旁壁炉中燃烧着的火焰免于了熄灭的命运。但芬里斯的风雪是永不停息的,就像时间,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停留,哪怕是神也一样。
一万年
卡里尔眯起眼睛,将书放下,和阿里曼道了别,就此转身离去。
房门被合拢,盲者安静地低下头,再次开始伏案写作,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将他伏案垂首的姿势变成了一副油画。
——
群狼怒号。
他们的声音穿透了寒风,精准地回荡于每一个夜之子耳边,但他们没有真的前来。他们只是站在远处高坡之上,背对着芬里斯惨白的冬日阳光,看上去仿佛一团迷蒙的暗影。
在阳光下,他们嚎叫,以此来进行送别。卡里尔仰着头,凝视着芬里斯的天空,聆听着群狼的嚎叫,缓缓地握紧了双拳。
自复苏以来,他的身体便是每天一个新状态。诚然,这和他自己的某些行为脱不开关系,但是,就在这芬里斯停留的短短两天上,有些东西正在悄然产生改变。
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从凸起的血管与正在微微抖动的肌肉中,他品出了一种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感触。
在刚刚复苏的那段时间里,这具勉强可被称之为血肉之躯的身体对他来说几乎和穿戴没有动力的动力甲无异。
整个身体又沉又重,就连握手这样的简单动作都困难无比,‘人工肌肉束’犹如陷入了缺少能源供应的局面,变得极端僵硬。
当时的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血肉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疼痛与不适。
就好像是一个庞大的人,被塞进了一具渺小的皮囊里。他的骨头为此折断,血肉为此消磨,就连眼睛都在眼眶里被挤成了碎末.
而现在不同了,现在,这具肉体正在变得‘严丝合缝’——这种表述简直诡异至极,但它的确就是最能表达卡里尔当前状态的词语。
但是,究竟是他的力量改变了这具肉体,还是他的人性重新占据了上风,使他重新获得了人的身份呢?
卡里尔不得而知,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他伸手,从怀中握住一本典籍。
“康拉德·科兹会为此杀了我。”
亚戈·赛维塔里昂站在他身边,用一种平静至极的语气缓缓开口。
“我想他一定会和其他人把我的脸按在荒原的骨灰里,然后拖着我,把我甩进终结祭坛的最里面,把我在里边儿关上个一千年”
“他说他不会这么做。”卡里尔头也不抬地说,眼中隐有月光闪烁。“而且他还说,如果你继续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他就要让贝尔洛斯去对冤魂们讲故事了。”
在其他四位战团长古怪的眼神中,赛维塔的眼角再明显不过地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而利落地说道:“我道歉。”
“他接受。”卡里尔说。
他终于抬起头,手中典籍在此刻无风自动。天空中没有乌云出现,阳光却骤然变得黑暗了下来,刺骨的寒风突然止息。
下一秒,以卡里尔站立之处为中心,周遭雪地忽然齐齐下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就算从轨道上向下凝望,它也清晰无比。
诡异的是,不管是山坡上的群狼们,还是正站在他身边的夜之子们,他们都没有遭受到半点伤害。
书页翻动,声音连绵不绝,几乎变成了一种单调的噪音。卡里尔闭上双眼,这一次,他的思绪毫无阻碍地沉入了那片漆黑的海洋,再也没有遭受到半分阻碍。
他‘伸手’,握住一颗星辰。
这颗星名为考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