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这无关直觉,只是单纯地因为我见过他太多次。
不过,我记忆中的哈依德下士是个神情恐惧的中年人,他趴在肮脏且满是血污的阵地上,被同伴的尸骨环绕。他所见的天空是血一般的红色,钷素火焰正在将整座丛林焚毁,升起的烟雾很快就将转变成毒雾。
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枪,那双手青筋暴起,手指泛白。
这是我对他最深的记忆,因为那双手虽然在颤抖,但仍然随时做好了开枪战斗的准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比我要勇敢。
而他现在站在我面前,胡子花白,头发杂乱。他的脸上满是艰辛生活留下的风霜,因过度的衰老而诞生出的皱纹已经将服役时期留下的伤痕包裹、淹没,使那些荣誉的伤痕难以辨认。
他很想站直,但却受限于颤抖的双腿而难以做到。他的脸上有种令我感到陌生的神情——夹杂着委屈的愤怒。
那种情绪差点让我崩溃,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出了问题。细节?程序?还是某人的无心之失?
我可以不眨眼睛地对一群被驱赶到我面前来怯懦地挥舞着农具的平民开枪,以吓走他们,却无法直视哈依德下士此时的脸。
我握紧赛拉诺的手,她的骨头轻轻地嘎吱作响。她以同样的紧握予我回应,我侧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紧绷的下巴正在抖动。
哈依德走向我们,他不愿坐下,刺目的灯光洒在头顶,刺激得他不断眨眼,于是原体以较为坚决的态度挥了挥手,灯光在此刻暗淡。
他伟岸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我仅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使我难以呼吸的庞大轮廓。而这个轮廓的主人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老下士的肩膀。
“坐下吧,哈依德,你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坚持到这场审判结束。”
“遵命,长官。”老下士沙哑地回答。
他称呼雄狮为‘长官’,毫无疑问,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逾越了。但我相信,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都绝对算不上空穴来风
为审判庭做事长达十二年后得到的某些东西开始在我脑中发挥作用,我意识到,老下士本人是不可能提出要主动称呼雄狮为长官的。因此,这只能是原体自己的要求。
这是一种隐性的保护。
我看向老下士,看向那双夹杂着疲惫的眼睛,在这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非常之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但我拒绝这么做。
代表我们发言的人只能是我的女主人,我无权跨越那条红线。而且,我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到底出自何方。
你看二十年前,化身地狱的索维特.被困在那片火海里的人不止他一个。
我,还有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我们也是其中之一。
人类的寿命很短暂,因此我们的记忆功能也不大出色,我们只能记住一小部分特别重要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中总有些东西会彻底地影响到我们。
我见过好人被逼成疯子,见过刑场上痛哭流涕自我忏悔却拒绝被救赎的死刑犯,而现在,我正看着一个被我们的错误所埋没的人沉默不语。
这些东西让我心里的某一块尖叫不休,它催促我去问他问题,它催促我将错误改正。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恨死这份工作了?
“它是什么?”老下士问。
他开门见山地把这个问题扔了出来,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确定我的女主人是否会将真相透露。
十二年了。这些事情,她就连我也没透露半点。这世界上还知道真相的人恐怕只有她和掌印者,后者就是秘密本身,而我的女主人
她把保密条例维护的很好。
她重视她的工作胜过一切。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
然而,在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我听见她这样回答。
很好,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一个不错的开始。
我松了口气,从未有一刻如此感激过她那简单直率的性格,尽管她有时候直率得过了头,偏爱以暴力——我是说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你说吧。”老下士接上话,他的脸看上去几近麻木。
愤怒已经消弭了,遁入他内心深处,我还能看见一些残留下来的部分,但并不如何清晰。我尝试着想从他的眼睛里一窥究竟,可惜却失败的非常彻底。
哈依德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害怕得到答案。
这二十年来,他想了这个问题多少遍?他是否像我一样在床铺上忽然惊醒,被冷汗与恐惧包围,然后闭上嘴,关住尖叫?
我放缓呼吸,和他一起开始等待答案。
“按理来说,我无权透露索维特事件背后的真相给任何人,但是.”
我的女主人深吸一口气,忽然放轻了语气,扔出了一个让我根本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他在这里,是不是?”
黑暗中的轮廓平静地颔首。
谁?他们在讨论谁?
“我就知道。”赛拉诺喃喃自语。“那吊坠——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能察觉得到,如果是这样.”
她再次深呼吸,匕首似的肩膀猛地坠落,一直以来支撑着这具干枯瘦弱身体的某种力量被她亲手抽离了出来。
我的女主人还坐在原地,但我心知她已经远去——至少我所熟知的那个部分,作为审判官的那个部分已经远去了。
此时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折磨到了极限的可怜女人。
她第一次主动握紧我的手。
我受宠若惊,但也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点这样做呢?
“恶魔。”赛拉诺轻声吐露这个单词。“任何初见它的人都会将它简单直接地归类为恶魔之一,它完美地符合我们对恶魔的定义。”
“首先,它是个超自然实体,是违反了逻辑、理性和每一条物理定律的存在,它不应该出现在物质界。其次,支撑它在人世活动的力量源自亚空间。最后,它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并为那情绪所驱使。”
她停顿了数秒,好像是在刻意地留出一点时间给我们,让我们能够消化她所说的那些话语。但真相其实并非如此,她停顿只是因为她在思考,而这房间里的三个人也并不需要缓和的时间。
哈依德下士只希望快点知晓真相,无论那真相到底如何,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任何人变得偏执。
而我早就知道了这些定义,为审判庭工作让我有充足的机会知晓这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至于雄狮我认为我在《恶魔图鉴》上看见过的每一种恶魔他都杀过。
“但它不是恶魔。”
我的女主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悲伤,非常凄凉,仿佛是在质问——它怎么会不是恶魔呢?它怎么可能不是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它不是恶魔。
我为我自己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应证而感到了短暂的喜悦,但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很快,我便陷入了和她同样的疑问里。
它怎么可能不是?
“恶魔们以灵魂为食粮,它们渴求的情绪本质上不过只是灵魂的附庸。”
“亚空间是一面镜子,在其内翻腾不休的是我们自己的倒影。因此,如果将那些极端的情绪扔在一边,恶魔们完全称得上是我们的倒影。”
“它们所做的事情都是我们会做的,它们邪恶亵渎的追求在凡世间永远能够找到完全相反且好上千百万倍的例子。换句话来讲,我们一直在和自己斗争,下士。”
“人们在看见恶魔时所升起的那种本能的恐惧正是由此而来,我们害怕糟糕的自己,我们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而它不是我们的倒影,它不渴求灵魂,不追奉任何一种疯狂,它仅仅只是.”
我的女主人停下讲述,陷入了啜泣之中。我惶恐不安地看向下士和雄狮,寄希望于他们能给她点时间,让她缓和一下情绪。
说实话,亲眼看见赛拉诺·范·德尔莱夫哭泣给我带来的震动可能比得知雄狮在此还要大.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她会哭。
就算在那些最软弱最不切实际的臆想里,即我死得像是个英雄的那些幻想中,我也没觉得她会为我哭泣。我觉得,她顶多会合上我的眼睛,或是把我的徽章拿走,然后就要大开杀戒。
而她现在在哭。
这不禁令我开始愈发深刻地思考她刚刚的那些话,她没能讲完,最重要的部分被卡在了她的喉咙里,但她说出来的那些部分已经完全足够发人深省。
我回想起我亲眼见过的那些恶魔,回想起我当时的恐惧、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和竖立的汗毛.
我意识到她是对的,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我们对那些恶魔的恐惧并非完全出自生理因素。就算再怎么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也会在看见它们的那一刻被恐惧所俘获,哪怕只有一瞬间。
但阿斯塔特们不会。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他们都能立即发动进攻。他们做过改造手术,因此免除了身为人类在生理与心理上的诸多缺陷,这给他们带来了优势。其中之一,我相信就是对于多数恐惧的免疫。
我不信他们真的什么也不怕,但他们一定不怕恶魔。我为这个想法背后藏着的可能性而备受振奋——为什么他们不怕?
因为帝皇,必定如此。帝皇向我们伸出了援手,一如既往。
我的思考被一个声音打断。
“它是什么?”有人问道。
等等,是谁在发问?这房间里只有四个人,是谁在说话?
带着这个问题,我举目四望。但黑暗好像变得非常浓郁,昏暗的光线从我们头顶洒落,我仅能看见哈依德下士的脸,以及雄狮的轮廓,除此以外,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紧接着,我感到呼吸困难,因为空气正在变得稀薄.痛苦,还有寒意,难以形容其具体感受。
我再次扫视黑暗,肌肉本能地紧绷,这一次,我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去观察,但依旧一无所获。
难不成是幻觉导致的幻听?我的某处旧伤发作了吗?我真的还存有理智吗?这些问题使我感到焦虑不安,直到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搭上我的肩膀。
“请继续,德尔莱夫审判官。”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道,轻柔近似呢喃。
我被恐惧所俘,甚至想要尖叫——我对你发誓,只差一点,我就真的把它喊出来了,连同过去十二年的份一起。
但是,和我紧紧相握的那只手却在这一刻拽住了我,它没有放弃我,她亦如此。她将我从恐惧的深渊中坚定地带回,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口齿清晰,却带着一种我根本没听到过的崇敬。
“遵命,大人”
哪位大人?我本能地想提出这个问题——本能,该死的,它有时候总是会先于我们一步操纵着身体做出反应,是不是?
此时的我就是这样,我的本能在我尚未来得及完全恢复理智以前,便让我转过了头。
在黑暗中,我看见一个苍白的男人。他穿得就像是一个平民,那大衣的价格甚至不会超过八十通用币,但他异常的苍白。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苍白,这完全就是一种非人类的惨白,就算是虚空之子们也不可能拥有他这样不正常的肤色。
我本该获取更多有用的信息,但我止步于此,我怔住了,他的那双眼睛是唯一的答案。
他的眼睛
“别看,黑貂先生。”那人突然对我说道,声音仍然轻柔。
他皱起了眉,像是为某些事而恼火。但我没从他的语气里面察觉到半点需要我警惕起来的情绪,仍然只有平和。
他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他看过资料吗?我僵硬着转过身去,尝试着把这些问题扔在脑后,并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再去看他
但是,那双眼睛仍在我眼前闪烁。
我听见他的叹息:“好吧,那请你保持冷静。”
保持什么——
无数撕裂的画面忽然蜂拥而至,也不管我到底想不想,它们冲入了我的脑子里,就这样,我被迫地看见了许多我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拣一个告诉伱吧,军团作战,你见过吗?不,我说的不是卫队们的军团,而是更久远一点的军团。
久远到什么程度?一万年以前。
第三十个千年。
光荣的大远征,富有勇气的光明时代。在那个年代,军团在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都只会用来指代一件事:阿斯塔特军团。
现在你知道我在谈论什么了,而这仅仅只是那些东西中最平平无奇的一部分。
我的大脑几乎要被它们给挤爆了,恍惚之间,我几乎听见那些帮助我思考的脑细胞们正在尖叫。它们不断地告诉我,让我别再看下去了,否则它们会死。
我想要回答我做不到,但我就连回答它们这件事也做不到.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置身于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地方。
我跪在泥泞里喃喃自语,大火熊熊,烧灼天空,身边满是死人。
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转头。
你知道我看见了谁吗?
“伦塔尔。”
那个将我拉起的银发年轻人念出我的名字,轻拍我的肩膀,仿佛我是他的朋友。他拄着一根长杖,那闻名遐迩的天鹰之火正在依旧熊熊燃烧,赤诚的金啊,带来光明的金.
我鼻头一酸,为再见这帝皇的神迹而留下热泪。上一次我见到他时,这把长杖也曾于我眼前屹立,振翅欲飞的天鹰依旧闪亮。
掌印者平和地轻抚我的后背:“不要哭,孩子,你作为被我选中者而必须承受的苦难已经结束了。”
什么意思?我震惊到近乎恐惧地看向他。
“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见面吗?”他问我,我赶忙点头——我当然记得了,我怎么可能忘记?
但是,这件事若是要细细讲述,恐怕就有些太复杂了,我尽量用简略一些的语言来表述吧。
在我通过训练,在审判庭的一座大厅里和其他武装护卫一起排成行列,并被赛拉诺·范·德尔莱夫选走以前,掌印者曾经见了我一面。
还记得我提到过的掌印者的许可吗?
是的,正如你所想象的那样,我其实是作为监视赛拉诺·范·德尔莱夫的一个探子而担任她的武装护卫的。
那整场选拔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男女女在背后为了促成这个结果而努力,总之,他们毫无疑问地成功了。
他们从太阳系的合适人选中挑出了我,并把我的资料交到了掌印者的桌子上。
而掌印者同意了这个计划,于是我的资料再次辗转,和其他人的名字一起抵达了赛拉诺·范·德尔莱夫的办公桌上。
她第一眼就相中了我,我猜那上面一定把我的优点和缺点都描述得非常详细,因此她一定会挑中我.
哪个审判官能拒绝一个具备野兽般的体力、直觉,精通战斗技巧,而且受过审判庭训练的武装护卫?没有,尤其是我的成绩还名列前茅。
我不是在自夸
总之,回归正题,掌印者为何要这样做?我想你已经猜到答案了,因为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体内封存着的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点千真万确,我仅仅只知道我要通过某种方式帮助我的女主人。
但它很受重视,不是吗?否则掌印者和他的探子们根本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也不必秘密地召见我
在选拔日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我被哑卫们通过密道带进了一个位于审判庭地下的石窟。
在那里,我被浸入了一座寒冷的水池里。掌印者在我快要被冻死的时候现身了,并给了我一项新的任务。
我的人生从那天开始变得截然不同,并再也没有想过要当赏金猎人的事情。
“我记得,大人。”我大声地告诉掌印者,并挺起胸膛。“我从未忘记。”
“那时,我给你的使命让你十二年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要为此道歉。”
掌印者低头看着我,他很高大,那年轻的面容背后凝结着的是一百个世纪以来所有掌印者们的智慧与疲惫。他的眼睛太深邃了,我在里面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而他的话让我惶恐不已,我立刻想要反驳,但掌印者没给我这个机会,他继续讲述。
“你在噩梦中活了十二年,你为赛拉诺·范·德尔莱夫分担那些恐惧,将她一次次地从噩梦中带出,因此她方才能够坚持到今日。”
“你出色地完成了你的使命,伦塔尔,因此你必须得到奖赏首先,我将为你解惑。”
他抬起长杖,摇摇一指远方,我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再次看见了那个有着无数张哀嚎之面的存在。只是这一次,它还未成型,被无数末日守卫们的尸体拱卫.
我本不该在这种距离把每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但我偏偏就是看见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你学过概率学吗,伦塔尔?”掌印者问我。
“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但我知道它是什么。”
“这就够了。”掌印者对我点头,力度不大,却足以令我安心。“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它,就是从概率当中诞生的。从这一点来看,你可以将它称作意外。”
意外?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解释,而掌印者还在继续,他的声音直达我心底。
“普天之下,只有这个词能够完美地表述出它的本质,它是一个意外,伦塔尔,仅此而已。但是,它为什么如此特别?”
掌印者再次抬起长杖,刹那间天地变换。尸体、泥泞与鲜血全都消失不见,那一直困扰着我的血红色天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群星,无穷无尽的、畸变着的如地狱活物般的星星们。
它们看不见我,但我仍然恐惧到颤抖。
“此处乃是亚空间。”掌印者漠然低语。“不过,我就不提那些邪神低贱的名讳了,伦塔尔自人类诞生以来,祂们便一直在觊觎我们的灵魂。”
“当原始人们在黑暗的山洞中报团取暖,满怀恐惧地等待黎明之时,祂们就在一旁窥伺。”
“当携带着火枪和猎刀的殖民者跨越大海,抵达新大陆,并在夜晚燃起篝火,鞣制水牛皮时,祂们也在。就算是世界末日之时,祂们依旧在。”
“祂们曾在,今在,永在,但你不要以为祂们真的是神。”
我当然不会这样以为,祂们是伪神——
“——不,还是错了,祂们连这个也算不上,祂们卑贱地就像是寄生虫。”掌印者以一种我从未想过他会使用的语气如此说道。
他听上去冰冷无比,却又满怀仇恨。那是种极其深切的憎恨,而我当时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或许是因为我和他站在一起吧,总之,我短暂地体会到了这种情绪背后所隐藏着的东西。
我没有思考,这个结论是自己闯进我的脑海里的,而它告诉我,掌印者之所以怀有如此憎恨,并不仅仅只是因为祂们是邪恶之物。
他的憎恨里还有一部分,乃是出自私人情绪。
我饱受震怖。
“你的感觉没有错。”掌印者平静地对我说。“我曾被祂们夺走一切,祂们曾使我亲眼目睹我的同胞们变成尘埃、野兽与怪物因此我仇恨祂们,我希望祂们都去死。”
“大人?”我头脑一片空白地呼唤他。
“什么事,伦塔尔?”
我说不出话来,我尝试着,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掌印者看了看我,继续讲述:“祂们从未松开过抓住人类灵魂的爪子,每一分、每一秒,无论是否对帝国忠诚,都总有人类正在死去。你认为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
“回到帝皇座下。”我说。
我猜我当时的语气一定很麻木,否则掌印者不会突然微笑起来。
他摇摇头,说道:“不,只有一少部分人可以。至于其他多数——”
他再次扬起权杖,将那些仿佛患了癌症的群星指给我看,他没有把答案说出口,但我已经知道了
在那一刻,我是绝望的。
所以这就是真相?哪怕我们拼死奋战,也不可能在死后继续为帝皇效力或得享安眠?邪神窥伺,恶魔饥肠辘辘地等待,或早或晚,无数人都将落入它们的尖牙利齿之中,饱受折磨.
我被这些想法逼迫到难以呼吸,甚至想要跪下,但我没有这样做。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人类只能依靠自己。
以一种荒诞且残酷的方式,我的异端想法被证明了其正确之处,帝皇或许强大,但他远没有强大到能够庇护每一个人类的灵魂。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极限,那么我们的极限在何处?
我必须证明给他看,我尚未抵达极限,我尚有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乱讲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还好,掌印者仍在我身边。
“古往今来的每一个死者,他们所有的灵魂,都被那些寄生虫瓜分了。”他轻声对我说道。“祂们一直紧盯着我们,没有片刻松懈.但是,从概率学上来讲,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无论如何强大,无论如何贪婪,祂们总会有一刹那的分神。不会多久,放在现实世界之中可能称不上是个时间,但这一刹那一定是存在的。”
“诚然,数学无法应用在祂们身上,可是,在物质界,在那些尚未被亚空间侵蚀的地方,数学是唯一的真理。”
“你计算出炮弹会落向何方,它就一定会落在那里,除非中途遭遇拦截。而我要告诉你,伦塔尔,我们算出了那枚炮弹即将落往何方,它已经爆炸二十年了。”
我紧盯着他,等待下文。我的头脑还是一片空白吗?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他,然后等待那个最终的裁决。就像是二十年前的哈依德下士,缩在阵地上等待炮弹炸开,轰炸结束。
“被赛拉诺·范·德尔莱夫封印在体内的那个生物,它未受任何神只染指。它是纯粹的人类灵魂在物质界的显化,没有任何一个神只在其背后提供支持。”
“末日守卫们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们还想继续战斗,是他们使它诞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可以代表人类的不屈。”
轰炸到来,然后继续,我头晕目眩。
“它即是人类的反抗。”掌印者静静地说道。“终有一日,它将成为吾等之剑。”
我喘息,然后跪下,天旋地转,我所熟悉的事物缓缓回归.掌印者还站在我身前凝视着我,但我总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在看我。
我回过头去,看见那个苍白的男人,他在微笑。
他一直站在我身后吗?恐怕是的,但这无关紧要了。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真好啊。”他说。
——
“你为这个计划准备了多久?”卡里尔问。
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光亮依旧刺眼。大地干枯,却没有龟裂,尽管满覆尘土,却并无多少衰颓之气。地平线远端一片平整,毫无半天起伏。
这片平原已经干涸,但还有东西正在地下活动,生机勃勃。
“我不能告诉你。”马卡多说。
他们并肩站在一颗大树下方,免除炎热的炙烤。这棵树或许可被称作是荒芜的中心,但它到底是哪种树呢?最博学的植物学家恐怕也很难给出其定义。
只能知道,它的树干是由某种纯净的琉璃变成。曾由虚妄的砂砾堆积而起,然后经受火焰灼烧,最终才成为这幅模样。
“为什么?”卡里尔惊奇地问。“难道我级别不够?”
马卡多横他一眼,把手里的长杖重重抬起,重重落下,使其发出一声闷响。
“不,你级别太够了,但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告诉你这个闲散且多事的人。”
“别这样,老友我对此真的很好奇。”
马卡多闻言冷哼一声:“你不如好奇一下哈依德这些年来的境遇到底是谁铸就,以及你的旅程又是谁在幕后暗中牵线,指引着你抵达班卓-1。”
卡里尔无奈地收敛笑意,轻声问道:“是你吗?”
“是我。”马卡多说,他面无表情。“只有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你对我没有戒心。”
卡里尔叹了口气,斟酌着说:“所以,你把他.当做一个诱饵?”
“是的。”
“可是为什么?”卡里尔诚心实意地问。
“因为我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马卡多说。“你不能知晓这一切,而且你必须来到此处。”
他侧过头去,凝望远方的地平线,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不明白。”卡里尔低声说道。
马卡多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
“你当然不明白,你错过太多事了,卡里尔.比方说,你并不知道一万年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计划而死去,你也并不知道仅仅只是得出计算结果,我们就烧干了多少人。”
“奸奇抓耳挠腮地想在幕布后方探询真相,祂查了多少次,就得到了多少次不同的结果。祂看不见我们在做什么,为此我要感谢你,你让祂虚弱地不像样子。”
他停顿,与卡里尔对视,紧接着抬手,将手中长杖深深地刺入了大地之内,随后张开双手。
“如果你打算审判我的话,就现在吧。”掌印者无情地开口。“我曾经很想成为你这样的人,面对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公也会挺身而出,但最终我成了另一种人。”
“我纵容牺牲,引导人们死去,让他们变成填满纸张的数字。很遗憾,万年之后的再见,我让你失望至此。”
“我并不失望。”卡里尔说。“我只是悲伤,为你,为他,为哈依德,为所有人。”
他走近马卡多,与他握手,然后拥抱,如寻常老友重逢。掌印者那坚如铁石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波动,嘴唇颤抖。
在远方的地平线,有第三个人缓缓出现,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当,他的脸黝黑且结实,头戴一顶斗笠。
他走向树下,并与他们见面,交谈。一直到天快黑时,他们才离开。而光亮已经消散了,唯有那棵树仍然屹立。在黑暗中,在恐怖的夜空下,有无数微弱的光辉在其内安静地闪烁。
下一个白昼,会在什么时候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