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连月亮也躲在云后,天色灰暗。
受伤的公冶寂无踽踽独行在城郊小道上。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方才夜魅施法放出的记忆。
有曾经长泽后山,他与元神残破、懵懂无知的小师妹两人紧紧偎依在一起,扛过了他破元婴的劫雷。
黎苏苏纤细的手臂贴在公冶寂无的后背,竭力想要护住他……
那个时候,公冶寂无亦想保护师妹一生一世。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师妹从小就依赖他。宗门上下,包括师傅,谁不认为他和师妹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呢?
但黎苏苏伤愈醒来,元神完整,不再懵懂后,她与他道:
“师兄,虽然这么说有些凉薄,可你所言的情意。起于我元神不全之时,彼时你喜欢的我,就是今日之我吗?至于婚约,虽然父亲应允,但我从未点头。”
有他靠近师妹,黎苏苏抽身避开。
也有师妹笑眯眯亲向澹台烬的画面……
公冶寂无记得,他曾经和澹台烬说,“我了解小师妹……”
而澹台烬只道:“我也了解我的妻子。”
………………
“我既然要修习无情道,便不会再喜欢谁………”黎苏苏对公冶寂无这样说过。
下一秒,公冶寂无便又情不自禁的想起来小师妹靠在澹台烬的肩膀上……多么亲密?
两相对比之下,现实实在残忍无情。
公冶寂无只觉得疲倦不堪,眼前一阵阵发黑,心绪也仿佛陷入了暗夜。就在他痛苦不堪之时,不远路口处,空寂的静夜中,一盏五彩斑斓的琉璃灯,散发着温暖的光华,伊人提灯而立。
妹女对公冶寂无温柔一笑,公冶寂无愣住。
“莫姑娘……这么晚了,你为何在此?”
妹女闻言赧然垂首,“昨日一别,我便想着,公子若是要走,也定会经过此处,所以……”
公冶寂无:“你在这里……等我?”
“姐妹们都笑我,就算每日在这里傻等,也多半不会再遇到公子了。”妺女道:“没想到,我竟还有这样的运气。”
公冶寂无轻声道:“你等我做什么……”
妹女笑着举起琉璃灯道:“还灯啊……”
“公子若离城,定是已为百姓除了妖怪,这琉璃灯我也用不着了。它定是贵重的法宝,我暂借防身便罢了,怎能据为己有?”
妹女说着便将琉璃灯奉还。公冶寂无接过,一时百感交集。“莫姑娘……我没想到……”
“你受伤了?”
灯火之下,妹女忽然注意到公冶寂无胸肩处的血迹。顿时变了脸色。
公冶寂无:“无事。”
“不行,公子,你修为再高,也是血肉之躯,流了这么多血,怎会无事?”妹女面露惊慌,一把抓住公冶寂无的胳膊道:“一定痛得很……”
她神色是实打实的焦急心痛,公冶寂无心中一震,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多谢莫姑娘关心……”
“你这样不行,好歹先止住血,我会些医术,公子若信得过我,就和我回绣坊,让我替你治伤。”妹女不由分说,拉着公冶寂无上马车。
公冶寂无眼中一酸。
“好。”他被妺女拉上马车。
心道:“我与莫姑娘萍水相逢,没想到狼狈失意时,却是她在等我。”
…………………………
…………………………
绣坊,客房。
桌上放着药膏和纱布。
妹女看着公冶寂无的伤处,公冶寂无有些不好意思,妹女却显得很是坦荡,仔细地用白布吸去血迹。
“公子不要怪我不顾男女之防。你受了伤,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流血。”
“不,”公冶寂无急忙道:“我绝不会因此看轻姑娘。”
妹女闻言笑了一下。“我信你。”
又好奇道:“你这伤口的样子好奇怪啊,是怎么伤的?”
公冶寂无毫无防备道:“收妖时被妖物所伤。”
夜魅被收了?妹女不动声音道:“公子好厉害,是那祸乱景京的妖物被你收了?”
公冶寂无:“不是被我,是被我师妹和……一个师弟收走了。”
喔。
旱魃妺女兴致缺缺。
神魔之属天性淡漠。
只要不是姒婴被人收了,她对那些相识不久的同伴在意实在有限。这时候,无疑是失而复得的情郎在她心里更重要。
妹女精心给公冶寂无涂药。
只见她将膏药放入掌中,另一只手以指腹轻轻揉搓,以掌温加热。
不忘与公冶寂无闲聊道:“公子之前说,要去景京找一个答案,找到了吗?”
公冶寂无:“……算是……找到了吧。”
“那是公子心中希望的答案吗?”妺女接着追问。
公冶寂无却神情一痛,不说话了。
为何是这般反应,难道萧凛正在为情所困?妺女美眸轻闪,忽而双手相合,呵出一口馥郁兰气,温热药膏。
而后一手捧药,一手蘸取,将药膏涂抹在公冶寂无的伤处。
公冶寂无疼得打了个寒战,才意识到对方是直接上手,虽是涂药,却也是肉体之间的触碰……
公冶寂无郝然道:“莫姑娘,这……”
“这是我家传的秘方,药膏要用体温温热,方能发挥最大功效。”公冶寂无顿时红了耳根,坐直了身子。
烛火噼啪炸了一下……
妹女用湿布擦去掌心残余的药膏,又取出一卷绷带,仔细替公冶寂无缠好。
这一过程中,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见静室内的呼吸声交错着,极尽嗳昧。
妹女打完最后一个结,公冶寂无已经心如擂鼓。
终于……
妹女道:“好了。”
“哦,公子的外袍沾了血污,我拿去洗吧……”
妹女拿起公冶寂无的外袍,袖袋里六殿下的泥偶掉了出来,摔成了两截。妹女一惊,蹲下身,捡起泥偶的一半道:“抱歉……”
公冶寂无也走上前蹲下,一面拾起泥偶另一半,一面道:“没关系,一个泥人而已,并非贵重之物,莫姑娘不必道歉。
妹女掩口笑说,“公子倒有意趣,这么大的人了,竟还买泥人。”
公治寂无:“摊贩说,这泥人名叫六段下,是守护国民的英灵,所以受人敬爱。我一时听得入迷,就买了……”
他越说越不好意思。
垂眸的刹那没有看见妹女眼中的追忆与深情。
妺女:“六殿下………”
宣城王,萧凛……殿下……
公冶寂无:“姑娘也知道六殿下?”
妹女看着碎开的六殿下,又看着公冶寂无与萧凛一样的脸,心绪涌动。笑着点了点头。“对,我也知道他。”
这样平淡寻常的谈话,在暖黄色的灯火映衬下,平白的多了几分温馨。恰似当年,王府之内,萧凛与叶冰裳灯下论画。
妹女忍不住越靠越近,公冶寂无这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了。
“把六殿下给我吧,我来修好它。公子,”妺女将公冶寂无手中的另一半拿了过来,搀着公冶寂无走向床边。道:“你先休息吧。”
公冶寂无:“不,不必了……”
说着,他忽然感觉头脑昏沉,忍不住倒到了床上,沉沉睡去。
妹女捧着摔碎的泥人,坐在床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眼前人俊朗如玉的脸颊。道:“萧凛,对不起。”
“五百年前是我负你,这一次,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无论再遇到什么,她都不会再离开他了。
而公冶寂无,他已陷入幻梦,躺在床上,神思涣散。
妹女坐在公冶寂无的床头,眷恋地看着那张与萧凛一模一样的容颜。
“你疗伤的药膏里,除了寻常伤药,还掺了我的妖毒……今晚的记忆对你来说,会如梦如幻,似真似假。你向来恭谨守礼,如今又是修仙之人,我没有办法,只得如此………”
妹女放下手中泥偶,低头解开衣衫,俯身在公冶寂无耳边说道。“你说,我会得偿所愿吗?”
…………………………
…………………………
绣坊,
隔壁妺女的闺房内
妹女在灯下看着被补好的泥人“六殿下”,怔怔出神。
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她身后,妹女立刻藏好泥人。
“姐姐,”
白发红裙,颜如舜华的魔神右护法,女魃姒婴道:“你在发什么愣?”
妹女收敛起悲容,回过头去。淡然说道:“自然是在等你。”
“对了,夜魅被那些修仙弟子给收了,你知道吗?”
姒婴颔首,不以为意道:“夜魅为魔神而死,是死得其所。”
看见姒婴神情狂热,妹女叹了口气。“小姒,我醒来后这些日子,游历四方,也听了许多你与惊灭的行迹,有一些话,想让你知晓。”
“姐姐,”姒婴道:“你说……”
妺女:“无论神魔人妖,与天地相较,寿数不过须臾,所以,最重要的是成全自己,想要怎么,就去得到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你呢?”
“为了魔神倾尽所有,你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思量过吗?”
拟婴怔然半晌,笑了笑道:“姐姐,你现在教我要成全自己,可你忘了,你也曾为了我,甘心被火阳鼎炼化。”
“我待君上,亦有此心。君上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
妺女:“小姒……”
“君上对我们虽有救命之恩,教养之德,可我们也已为他效命万年,作为回报了。而今沧海桑田,魔神已经不在……”
“我只怕你将他看的太重,结果会伤了自己。”
“君上还会回来的。”姒婴固执道,“我都已经找到魔胎了,洗髓印、屠神弩和斩天剑的下落也都已清楚,君上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小姒,别傻了。”
妺女见劝不动妹妹,神色无奈。“我甘愿为你舍生忘死,是因你我骨肉至亲。可君上……他承世间罪业而生,人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对他都不过无足紧要。”
“你为他付出一切,也得不到丝毫回报。”
“我不需要君上回报。我为君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姐姐……”
姒婴有些恼怒道,“我走了。若是一切顺利,你我下一次见面,应该是在魔神面前。”
妺女与她点头告别。
目送着妹妹身影消失……
又轻声叹气,凝视着手里的“六殿下”。
………………
………………
东方既白,
公冶寂无头脑昏沉地醒来,发现怀里有一件女子的抹胸。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的下了床,仿佛那件抹胸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举目四顾,万分茫然。直到看见桌边的泥偶,才恍然回神。
幻梦之中,妺女轻启朱唇,与他气息交融。帘幔飘动,一室旖旎。
公冶寂无一阵慌乱。
“不好了….…昨晚我和莫姑娘……”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莫姑娘去哪里了……若是去寻了短见……公冶寂无不敢再想,赶紧出门找寻。
……………………………
可昨日里还有不少人的绣坊,而今却真一片空荡了。
公冶寂无到处寻找妺女,却什么也没找见。
直到……
晨起外出的妺女提着竹篮归来,冲他含情一笑——衣着是素雅清丽,笑意却嫣然娇美。
即便公冶寂无从小到大见了不知多少仙子妖女,他的师妹黎苏苏更是绝色倾城,艳绝天下,也不得不承认,妺女这一笑,很美。
宛如春风中刚抽芽的柳枝。
又像雨后蓓蕾初绽。
是一种清淡恬雅、沁人心脾的美丽。
公冶寂无:“莫姑娘……”
“公子起得真早……”妺女打量着他道:“你这是要返回宗门了吗?”
公冶寂无闻言愣住,见妹女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妹女走进院中,放下竹篮,又将挂在院中的外袍取下。道:“这是公子的外袍,晾了一晚上,应该已经干了。”
公冶寂无低头看去,只见昨日衣裳被刺开的地方,赫然绣着一朵山茶。
“多谢姑娘妙手修补。寂无受之有愧。”
妹女温文体贴地笑着。“举手之劳罢了,公子喜欢就好。”
公冶寂无见状只觉懊悔万分,难以启齿。“莫姑娘,昨晚……”
妹女却不想这么快就提昨晚之事,打断他道:“公子,我晨起去林中采了许多新鲜的菌菇,公子便是要走,也先用过早饭吧。”
公冶寂无愣住。
却完全无法拒绝她。
庭院中的小桌上,随意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暖人心脾的豆浆,鲜美的豆腐脑,还有几碟其他小菜。
妹女:“都是些乡野之味,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公冶寂无已经换上了刺着山茶的外袍,他点点头,尝了一口,又不住点头。“是菌菇调的馅?”
妹女颔首。
公冶寂无道:“姑娘巧思,真的很好吃。”
妺女闻言浅笑道:“凡俗之物,哪里会有仙门的好呢?”
公冶寂无摇了摇头,“其实我自小在衡阳宗长大,吃穿用度都由宗门一应供给。从来……从来没有人专门给我做过早饭,也没人为我补过衣裳。”
公冶寂无话说出口,顿觉不妥,连忙撇开视线。又道:“我是说姑娘蕙质兰心……”
他想了一想,决定闭嘴。
妹女:“公子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寻常家务罢了,都是以前学的。”
公冶寂无忍不住问:“以前?”
“嗯。”妺女以首支颐道:“我……我曾经嫁过人的。”
公冶寂无一愣,妹女深深的看着他。
“当年,我也曾为一个人洗手作羹汤。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公冶寂无:“……对不起。”
妹女摇了摇头,“我独居在此多年,早已看开了。只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恰是这一蔬一饭,人间烟火,最是刻骨铭心,谁又能不存着几分留恋呢?”
“所以,昨晚的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公冶寂无的脸一下子白了。
“莫女姑娘,对不起!我……我昨天被夜魅所伤,想必是它的妖毒影响了我,当然,我、我并非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公子,”妺女道:“我方才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需要你负责。”
公冶寂无愣住。
妹女垂眸笑了笑道,“我猜,公子当日来景京找的那个答案,与你喜欢的人有关?”
公冶寂无有些惊讶,默默颔首。
“姑娘聪慧,我的确……心有所属。”
“还真羡慕这位姑娘。不过,原本公子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妺女鄙陋,此生能与公子有一遭露水情缘,已是有幸了,不敢再奢望更多。”
公冶寂无:“莫姑娘……”
公冶寂无不知所措,懊恼不已。
妹女看着他纠结的神情,唇角微徽扬起。
“公子,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再有伤心时,不妨来此间喝一杯茶,吃一顿饭。我一直都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