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京,内城
岁月荏苒,又是一年泼寒节。
锦缎装饰的花车在街道上游行……不时停驻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被簇拥着祈福。
一派和平安乐之景。
直到、
白发红裙,妖冶魅惑的上古魔神右护法,女魃姒婴显出身形。她站在道路中央,对不远处,另一条路上的澹台烬勾唇轻笑。
澹台烬沉下脸色,“光天化日,尔等妖魔竟敢在人间现身?”
“为什么不敢?”
不知何时,悄然走到澹台烬身后的上古魔神左护法惊灭嘿嘿一笑,道:“从前不曾让万妖出域,不过是因为君上踪影未明……”
“征服四洲,三界俯首之盛事,须得要君上亲临见证。”
“如若不然,上清神域都已倾覆的现在,偌大人间,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等?”
“那些所谓的仙门,和传承断绝后新生出的小辈修士们么?”
“而今,本座就在这里,你猜,你的那些师门长辈,是否可以如当年稷泽、冥夜一般,迫本座离开?”
此话一出,青天朗日下,竟有森森寒气沁人骨髓。
澹台烬默然握紧南枝剑柄。
姒婴款款向他走近,低头望向南枝剑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这种仙门剑法,不过雕虫小技。”
“待你一朝苏醒,回复本我。便会明白,这些微末技俩与真正的力量相比而言,就如沟渠之于汪洋,萤火之于日月……”
澹台烬:“那些力量,我不需要。”
“不需要,真的吗?”姒婴道,“若你没有力量,此前在荒渊时,你的那个仙门的小情人,可就早被群妖吞吃掉了。”
澹台烬闻言,目光顿冷。
姒婴见状不以为忤,反而颇有赞许之色,“这眼神,当真是有几分像了。”
她想起了上古之时,妖魔共主魔神的仪态风姿。神情怀念。
即便澹台烬并不认可自己魔神转生之人的身份。
更不愿意随她回荒渊统领群妖……
但、
只要确定了澹台烬身份无误,他本人什么想法,姒婴其实并不在意。
虽然她是先天秉承天厄而生的妖魔,天生份属妖魔道……但这绝不代表,姒婴不知道,这天下有很多人、很多妖,最初选择修魔道的原因,都是因为不容于仙神之中。
………………
………………
浩荡魔息在景都爆发。
郊外,锦绣坊
在绣帕子的妺女感知到什么,抬头望向都城方向,“屠神弩?”
这样纯正而强大的魔气。
一般的上古妖王都不会有……却比魔神亲临,排场小的多了。
而为何断言是屠神弩,而非洗髓印、斩天剑呢?因为妺女确定其他两件魔器不会出现在这吗?
也有这点原因罢。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旱魃妺女跟随魔神数万年,和三魔器相处亦久。不至于分辨不清魔神之眼,与他心脏、手骨的气息区别。
一道流光轻闪。
仿佛是无形的空间被大手折叠,两处位置重合一起……但实际上,那只是速度委实过快,给人造成的错觉。
………………
景都上空,
妺女悬身云端。
垂眸瞥了眼底下一片颓败残破景象。
自然略过那些昏迷不醒的百姓,最终,妺女的目光停留在姒婴口角溢出的暗红血迹上。
“姐姐。”
姒婴也看见了妺女,她扯了一把旁边同样呕血倒地,还犹自回不过神的惊灭道,“姐姐,我们找到君上预言中的魔胎了……”
“魔胎身怀邪骨和屠神弩,偏还是个瞻前顾后、道貌岸然的性子!不肯认命。”
“我和惊灭修妖魔道会被邪骨克制。”
“姐姐,你出手把魔胎拿下吧!”
因为种种上古隐秘,妺女和姒婴虽是亲生姐妹,所修却不完全相同。姒婴修的是冥死之道,妖魔道中尸魔一脉的绝对王者。
妺女……
由于某些旧事影响,却是神魔同修。
………………
只是轻伤、没有大碍……旱魃妺女从妹妹身上收回目光,又遥望远方,道:“情形不对。”
“谛冕和当今仙门众修就快到了。”
“先离开再说。”
虽然那些人她并不惧怕,哪怕他们加一起结阵,妺女也有充足信心,她想要走,那些人就绝拦不住。但……
真打起来的话,仙魔交战,声势浩大。
萧凛的墓就在郊外。
妺女不想在他坟前大开杀戒。
还有、她前几天才遇见的,公冶寂无……
她还在等,等他回来。
等着与所爱重聚。
所以,此时此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
“那我们就先撤了。”惊灭鼓袖,卷起一阵妖风,很快就带了姒婴一起消失。
澹台烬俯身抱着黎苏苏,抬首望着天上裙摆翻飞的倩影……烈阳之下,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作为当事人,澹台烬很清楚,刚才魔神左右护法是怎么栽的:因为那俩家伙一心一意想让魔神重归于世。
逮到他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知道往他体内输送魔气,寄希望于邪骨觉醒。
结果那魔气却反成为了攻击他们的刀。
一来一回,不栽才怪。
可这一位,若有防备,想要对付,可就不容易了。
姒婴唤她姐姐。
即便三界四洲,无论书文还是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澹台烬都未听说过女魃姒婴还有姐妹。
可妖魔道素以实力为尊。
能与魔神左右护法平等结交的人,想也知道不会太弱。
“澹台烬……”
妺女望着下方一身逍遥宗内门弟子服,仙姿清逸的昔日故人,眸光轻闪。
毫不犹豫、不假思索的,她想要送他一份礼物。
………………
“妺女!”
谛冕从远处快速飞近,遥遥看见妺女掐指结印对准苏苏,顿时叫道:“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别对孩子下手。”
“冕,多年不见了。”妺女轻笑着道,“你当我与你一样毫无脸皮么?”
“放心,我并没有对你女儿做什么呢。”
“只是邪骨在她体内,我不出手,就凭你,难道收束的住那些本源魔气?”
“混有妖魔血脉的凤凰神族啊……活下来一只不容易,放心,我也并不想要她死。”
她只是看见这对男女就心生厌恶。所以不打算委屈自己,讨厌谁,就对谁略施颜色,小惩大诫而已。
“妺女!”
谛冕不认得妺女结的是什么印诀——修为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天地万道都在眼前,所谓法印符咒,一般情况学也无益。有需要时信手创来,也是常态。
只是忧心女儿,抬掌便向妺女攻去。
旱魃妺女轻飘飘的看他一眼。
抬足相对。
女子荷粉色绣碧荷的鞋尖与魍之主掌心互撞。
谛冕退了三步。
妺女则顺势化光飞走。
后面,
仙门各派掌门陆续赶到。
有人提剑想追。
谛冕却道:“追不上的。”
“妺女之速比光更快,便是真神里面,除了初凰,也没有谁能追的上她。哪怕日君也不如她。”
至于稷泽,宙神司掌时间之道,是个挂逼。
不能以常理论之。
“妺女?”
“嗯,旱魃妺女,上古妖王之一,姒婴的姐姐。”谛冕眉目凝重道:“她元神从前有着重创,所以声名不显。多半时间都只跟在姒婴身边。”
“方才看来,她眼神清澈灵动,与当年大不相同……”
“妖魔界最可怕的兵器,如今竟已完整了么?”
多事之秋啊!
………………
………………
不照山,逍遥宗
魔胎身份暴露的澹台烬被压上了降魔峰上受审。
惊灭和姒婴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即便魔神应世间罪业而生,超脱生死之上,邪骨不灭,他就亘古存在。可两位护法大人为候君王已经等了一万零五百多年……
可不想再继续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想要澹台烬(魔胎)出事。
………………
降魔杵上,澹台烬的血肉滋滋作响。
他目光怔然,心中苦笑:澹台烬……你果然是魔,即便抽去邪骨,即便修行仙道,即便你救再多的人,也改不去天生魔胎。
“九旻,我问你……”
周围一片嘈杂非议中,兆悠沉声开口,“……以魔气伤了城中百姓的,是不是你?”
澹台烬虚弱垂首。
脑中想起的,是黎苏苏挡在他面前,承受了惊灭、姒婴的魔气,激发邪骨,魔气爆裂四散,无差别攻击四方的画面……
“是我。”他闭了闭眼,试图将少女苍白虚弱的容颜挥出心田。
………………
经过一阵激烈商议,仙门各派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为天下苍生计,都要先毁了邪骨。
澹台烬做好了身死此地的心理准备。
——想也知道,能够毁去魔神邪骨的力量爆发,磨灭他此身生机就更容易。
………………
惊灭见状,不禁看向姒婴,道:“他们竟想毁去邪骨……早知道该喊妺女、宓轻他们一起来的……”
“我们不以速度见长,底下人太多了,想抢了魔胎离开,恐怕不易。”
姒婴银牙紧咬。
妺女、宓轻那些人,不是她不想喊,是喊了也未必能叫过来。妖魔天性都是独狼,血脉里很少蕴有团结、忠诚……
魔神在世,能够以绝对的力量压服妖魔界。而今他不在了,万妖谱排名前二十,有妖王实力的巅峰大妖,哪个会甘心听命于一个逝者,俯首于惊灭姒婴手下呢?
万年之前,那场封印终究只是封印。
比起神族血脉几乎全断,天生仙族都找不到一个的神域,荒渊高层实力保存的其实非常完美。中下层的实力经过万年养蛊似的繁衍、擢升更比当年强盛多了。
但、一盘散沙似的势力,十分实力能发挥出一分就是天幸了。
“准备动手!”
姒婴道:“就算是死,我今日也不能让他们损伤君上的邪骨。”
她与惊灭并肩,暗暗鼓荡魔气。蓄势待发。
………………
“叶夕雾,再见了。”
十大仙门掌门共结阵法的中央。澹台烬眼中流露中复杂浓烈的情愫,最终缓缓阖上眼帘。
他没有想过,黎苏苏会来救他。
但事情的结局是,黎苏苏真的救下他了。
………………
群仙面前,清艳绝伦的少女自言魔神邪骨早在五百年前就被她以自身仙髓抽去毁了。所以澹台烬虽是魔胎,却绝不可能再成为魔神。
并自请使用赤霄宗秘宝昭心玉简,让在场诸位掌门抽取她的记忆核验她话语真假。
最终,
经过一系列检查核实,在衡阳、逍遥两宗的力挺下,仙界里大部分人同意,给澹台烬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
………………
姒婴见到事情有变,连忙拉住惊灭,收起魔气。
“真是妇人之仁。”魔神右护法眼带轻蔑。
“邪骨象征天地罪业,无法毁去。而澹台烬哪怕没了邪骨也是魔胎。只要邪骨还在世间,君上便可借他身体重新现世……”
作为上古魔神亲手带大的崽。
姒婴确信魔神落子,不会让人轻易破局。
“走吧,先回荒渊,迎回君上之事,还当从长计议。”
………………
………………
景国京郊,锦绣坊
妺女素手轻抚着自己刚绣好的喜帕。
传闻盛国和景国最初就是一体,所以两国百姓有着很多共同习俗:比如说,新人大婚时的红盖头,一定要是自己绣的……
因为只有顶着自己绣出的盖头成亲,才能引得诸神赐福,祝愿婚姻美满。
曾经,还是叶冰裳的妺女,也为自己绣过这样一个喜帕。
——在她与萧凛互表心意,在萧凛许诺会娶她为妻后……
可惜,最终那寄托了她无尽祈愿的红盖头,却在快要完工时,被她拿剪刀给毁了。
——因为萧凛最终没有做到答应她的事。
他答应她会娶她为妻,最终却只从他父王处为她求得一个侧妃的位分。
从小到大,庶出身份给了叶冰裳许多委屈。所以她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妻名分,想到几成心魔……
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期望落空后,她到底是没绷住心境。无法淡然以待,无法柔顺接受……
………………
“不过,”
时隔经年,再忆往昔,“除了皇室玉碟上正王妃的名分外,萧凛,你确实不曾负我什么。”
盛帝在上,谁做自己正妃不是宣王殿下可以做主。
而他能做主的地方,无论是婚礼,平时用度,自己与外人的称呼,都无不是将叶冰裳当做王妃来看。
——他的在意太明显。
以至于到最后时,无论是盛帝、还是做了景皇的澹台烬,都很确定,叶冰裳是挟制萧凛,最好用的绳。
妺女蹙了蹙眉:那些不好的过去在她心里一闪而逝……
她捧起新绣好的喜帕,置于心口。喃声低语:“上次成亲,我们拜堂用的盖头,是我草草绣制。不够精心……”
“这一次,就再不会了。”
她对身在远方的爱人道:“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娶我呢?”
“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萧凛,你怎么舍得让我等久?
你怎么忍心再让我这样空等?
………………
………………